第一 部玫瑰3(3 / 3)

“你今天請假吧。”

“不行!”

“好,”我悻悻地,“明天我若是得了癌症,你就會後悔。”

“我想這種機會是很微小的,我要去開會了,下班見。”她掛上電話。這女人,心腸如鐵。

一整天我的情緒都非常羅曼蒂克,充滿了不實際的思想。

能夠戀愛真是幸福,管它結局如何。難怪小妹不顧一切,真的要展開爭奪戰,那位冷酷的女畫家斷不是玫瑰的對手,我有信心。

玫瑰第一次為男人改變作風,她留長頭發,衣服的式樣改得較為文雅,也不那麼高聲談笑,有一種少女的嬌豔,收斂不少放肆。她與莊氏時時約見,每次都是緊張、慌忙地換衣服、配鞋子,每次出去,一身打扮都令人難忘。假使她不是我的妹妹,我都會以那樣的女友為榮。

更生就從來不為我特別打扮,她原來是那個樣子,見我也就是那個樣子。當然,她一直是個漂亮的女郎,那一身素白使不少女人都成了庸脂俗粉,但……她始終沒有為我特別妝扮過。

更生不會為任何人改變她的作風,她並非自我中心,她隻是堅持執著。我的心溫柔地牽動一下,我愛她,豈非正是為了這樣?

暑假還沒有完,父親與母親就回來了,我們往飛機場去接人。

母親的病已治愈,隻待休養,人也長胖了,見到我與更生很高興,把玫瑰卻自頭到腳地打量一番,隻點點頭。我認為老媽這種態度是不正確的,又不敢提出來,馬上決定把玫瑰留在我身邊,不勉強她回家孝順雙親。

父母回來沒多久,噩耗就傳來了。

那日深夜,我為一樁合同煩惱,尚未上床,玫瑰回來的時候,“砰”地一聲關上大門,我嚇一跳。她搶進我書房來,臉色不正常地紅,雙眼發光,先倚在門口,不出聲。

“怎麼了?”我站起來,“你喝了酒?”

她出奇地漂亮,穿了件淺紫色低胸的跳舞裙子,呼吸急促,耳朵上紫晶耳環左右晃動。

“玫瑰,你有話說?”我像知道有事不妥,走到她跟前去。

“大哥,”她的聲音非常輕非常輕,“大哥,他要結婚了。”

我問道:“誰要結婚?”

“莊國棟。”她說。

我尚未察覺這件事的嚴重性,雖覺意外,但並不擔心,我說:“讓他去結婚好了,男朋友什麼地方找不到?”

“你不明白,大哥,我深愛他。”

我將玫瑰擁在懷中,“不會%,別擔心,沒多久你便會忘記他,好的男孩子多得很,我相信你會忘記他。”

玫瑰緊緊抱著我,喉嚨底發出一陣嗚咽的聲音,像一種受傷的小動物絕望的嚎叫,不知為什麼,我害怕起來。

“玫瑰——”

我馬上想到更生,明天又得向更生發出求救警報。

“你去睡,玫瑰,你去睡。”我安慰她,“明天又是另外一天,記得郝思嘉的真言嗎?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大哥,他要與別人結婚了。”

“嘿,那算什麼,他反正配不上你。”我又補充一句,“你如果想哭,也不妨哭一場。”

但是她沒有哭,她轉過頭,一聲不響地回房間去了。

第二天我就接到莊國棟的結婚帖子,在聖安東教堂舉行婚禮。

我困惑多過生氣,把那張帖子遞到更生麵前去。

“看,”我說,“我弄不懂,明明是要結婚的人,為什麼脫了鞋子赤足與玫瑰在我書房裏跳慢舞?”

更生擔心得臉色都變了。

“你要好好地看牢玫瑰。”

“我懂得。”我說。

但我沒有看牢她。

莊國棟來找我,他冷冷地說道:“黃振華先生,我想你跟我走一趟。”

“走到什麼地方去?”我很反感,“我完全不領悟你的幽默感。”

“到我公寓去,”他說,“你妹妹昨天趁我不在家,叫傭人替她開了門,到我家拆得稀爛,我想你去參觀一下。”

我一驚,“有這種事?”

“我想你親眼見過,比較妥當。”

我不得不跟他走一趟。當我看到他公寓遭破壞後的情形,才佩服他的定力。

如果這是玫瑰做的,我不知道她是哪裏來的氣力,這完全是一種獸性的破壞,屋子裏沒有一件完整的東西。畫、家具、窗簾、被褥、衣服,全被利器劃破,滾在地上,牆壁上全是墨汁、油漆,連燈泡都沒有一個是完整的,就差沒放一把火把整間公寓燒掉。

我籟籟地顫抖,不知是氣還是怕。

莊國棟冷冷地、鎮定地看著我。

“我們……我們一定賠償。”我說。

“原本我可以報警的,”他說,“你們賠償不了我的精神損失,開門進來看到這種情形,會以為家中發生了凶殺案!”

“是,我明白。”我泄了氣,像個灰孫子。

我說:“希望我們可以和平解決,你把損失算一算,看看我們該怎麼做。”

莊國棟轉過頭來,“你倒是不質問我,不懷疑我是否占過你妹妹的便宜。”

我惱怒地說:“第一,我不認為男女之間的事是誰占了誰的便宜。第二,假如你有任何把柄落在我們手中,你就不會如此篤定,是不是?”

他一怔,隨即說道:“我連碰都沒有碰過她。”

“那是你與她之間的事,你不必宣之全世界,”我說。“總之這次破壞行動完全是玫瑰的錯,我們負責任。”

“我與玫瑰,已經一筆勾銷。”他說。

我反問:“你們有開始過嗎?她或許有,你呢?”

我趕回家,玫瑰將她自己反鎖在房內。

我敲門,邊說:“玫瑰,出來,我有話跟你說,我不會罵你,你開門。”

我真的不打算罵她。

她把門打開了,我把她擁在懷中,“別怕,一切有我,我會把所有東西賠給那個人,但是我要你忘了他。”

玫瑰的眼睛是空洞的,她直視著,但我肯定她什麼也看不見。

“玫瑰,”我叫她,“你怎麼了,玫瑰!”

她呆滯地低下頭。

“你說話呀!”我說道。

她一聲不出。

“那麼你多休息,”我歎口氣,“記住,大哥總是愛你的,過去的事已經過去,千萬不要做傻事,明白嗎?”我搖撼她的雙肩,“明白嗎?”

她緩緩地點點頭。

“玫瑰,他是一個最普通不過的男人,將來你會遇到很多更好的男朋友,不必為他傷心反常,一個人最重要記得自愛,你聽到沒有?”

她沒有聽到。

“睡一覺,”我說,“去,精神好了,你心情也會好。”

她上床去躺著,轉過臉,一動不動。

我害怕起來,找到更生,與她商量。

我認為非得有人長時間看顧她不可,因此建議玫瑰回家住。

更生說:“對是對的,因我倆都要上班,沒空幫她度過這一段非常時期,不過要征求她的意見,因她與父母一直相處得不好。”

“更生,你問她。”

玫瑰不肯說話,她完全喪失了意誌力,隨我們擺布,便搬了回家,我開始真正地害怕與擔心玫瑰,她逐漸消瘦,麵孔上隻看見一雙大眼睛,臉色轉為一種近透明的白,看上去不像一個真人。

更生說:“玫瑰,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子呢?”

短短兩個星期,玫瑰已經枯萎了。

她成天坐在房間裏不出門,三頓飯送進房內,她略吃一點,然後就坐在窗前,什麼也不做,就坐在那裏。

而母親居然還說:“玫瑰仿佛終於轉性了。”這使我傷心,母親根本不知道小女兒的心,她不是一個好母親。

莊國棟的婚期到了。

我到聖安東教堂去參觀婚禮。

那日下雨,空氣濡濕,花鍾下一地的花瓣,香味非常清新,不知為什麼,我忽然想哭。

西式的的婚禮與葬禮是這麼相似,一樣的素白,一樣的花,一樣的風琴奏樂。

我小妹在家已經神智不清,凶手卻在教堂舉行婚禮。我早知玫瑰是有今日的,玩火者終歸要叫火焚。

新郎新娘出來了,兩個人都穿著白,非常愉快,就跟一般新郎新娘無異。

新娘的白緞鞋一腳踏進教堂門口的水氹中,汽油虹踩碎了,水滴濺起來。

我別轉頭走,眼圈發紅。

我回家去,對牢小妹說了一個下午的話。

——“他其實不過是那麼一回事。”

“他並不知道欣賞你,我想他甚至不知道愛情是什麼。”

玫瑰仍然蒼白著臉,一聲不響,也不哭,憔悴地靠在搖椅上,披著一件白色的外套,整天整夜呆坐家中。

我握著她的手,將她的手貼在我的臉上,我說:“小妹,我深愛你,我知道你的感受,你不曉得我有多心疼。”

她不響。

為了玫瑰,連我與蘇更生都瘦了。

真是慘,如果這是愛情,但願我一生都不要戀愛。

“沒有再可怕的事了,”更生說,“黑死病會死人,死了也就算了,但失戀又不致死,活生生地受煎熬,且又不會免疫,一次又一次的痛苦下去,沒完沒了,人的本性又賤,居然渴望愛情來臨,真是!”

我不明白玫瑰怎麼會愛上莊國棟。

他寄給我裝修公司的賬單,一行行價目列得很清楚,要我賠償,我毫不考慮地簽了支票出去,錢,我有,數萬元我不在乎,如果錢可以買回玫瑰的歡笑,我也願意傾家蕩產。

直至玫瑰不再胡鬧搗亂,我才發覺她以前的活潑明朗有多麼可貴。

我對更生說:“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哪。”

更生溫和地說:“時窮節乃見,患難見真情,現在我才發覺你對玫瑰不錯。”

一向如此,我愛她如愛女兒。

我說:“讓她到外國去吧,別念港大了,隨便挑一家小大學,念門無關重要的科目,但求她忘記莊國棟。”

“到英國還是美國呢?”更生問。

“我來問她。”

那夜我與更生把玫瑰帶出來吃飯。

更生替她換了衣服,梳好頭,我一路裝作輕鬆的樣子說說笑笑,叫了一桌的菜。

玫瑰雖然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也沒有化妝,但仍然吸引了無數的注目禮。

她呆呆地隨我們擺布。

我終於忍不住,痛心地說:“玫瑰,你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想送你到外國去,也許你會喜歡,如果不習慣,也可以馬上回來,換個新環境,自然有許多新的玩意兒,包管熱鬧,英國或美國,你隨便挑,費用包在大哥身上,你看如何?”

她抬起頭,看著我。

“玫瑰,人家結婚都幾個月了,情場如戰場,不是你飛甩了人,就是人飛甩了你,別太介意,玫瑰,要報仇十年未晚,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蘇更生瞅著我,似笑非笑,她輕聲說:“以前就懂得罵她,現在又說些沒上沒下、不三不四的話來哄她,啼笑皆非。”

我長長歎口氣,桌上的菜完全引不起我們的食欲。

“玫瑰,”我哀求,“你說話啊,你這樣子,大哥心如刀割啊。”

玫瑰的嘴唇顫抖著,過半晌她說:“我情願去美國。”

“美國哪個城市呢?”更生問。

“美國紐約,我喜歡紐約。”她說。

更生說:“好了好了,一切隻要你喜歡,明天我們就去辦手續,我與你大哥請一個月假陪你去找學校。”

玫瑰嗚咽起來,她哭了。

更生把她摟在懷中,“不要緊,哭吧。”

玫瑰的眼淚奔湧而下,她說:“——我是這樣的愛他。”

“是,是。”更生拍著她的肩膀,“我們知道。”

玫瑰號啕大哭起來。

後來幾日她都不斷地哭,眼睛腫得像核桃。

更生說:“哭總比不哭好,哭了就有發泄,我多怕她會精神崩潰。”

“可恨這些日子,老媽根本連正眼都不看玫瑰一眼,啥子事也沒發覺,一點表情都沒有,老媽越來越像一條鱷魚,”把我兩隻手放在嘴巴前,一開一合,扮成鱷魚的長嘴,“除了嘴部動,麵部其他肌肉是呆滯的,真可怕。”

更生啼笑皆非,“我發覺玫瑰那頑皮勁兒跟你其實很像,你怎麼可以一大把年紀了還拿老母來開玩笑?”

“我生她氣,像玫瑰到紐約去這件事,她一點意見都沒有,還要諷刺玫瑰根本沒有考上港大的希望。倒是爸,他告訴玫瑰要當心,因為紐約是個複雜的城市,而且咱們家在那邊沒親戚。”

過沒幾天,我倆就陪玫瑰啟程到紐約。

她仍是哭。

我偷愉問更生,“簡直已經哭成一條河了,會不會哭瞎眼睛?”即使不哭的時候,她臉上的那顆痣也像一滴永恒的眼淚。

“去你的!”是更生的答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