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已經有涼意,我們先陪玫瑰找房子,再找學校,有空便到處逛。
玫瑰終於止住了眼淚,沒精打采地跟著我們走。我租了一輛車,三個人遊遍紐約。
開頭送玫瑰進學校,我尚有不放心之處,但外國人自有外國人的好處,他們對玫瑰的美貌視若無睹,對她相當和平善意。
更生研究出來,原來外國人心目中的東方美女是塌鼻頭,丹鳳眼,寬嘴巴,扁麵孔,臘黃皮膚的,玫瑰太見西洋美,幾乎被他們視為同類,自然不會引起轟動。
這樣看來,紐約倒是玫瑰理想的讀書之地。
我替她買了一輛小車子,在銀行中留下存款,便打算打道回府。
我其實放心不下。
我問:“就讓她一個人留在紐約?”
更生說:“都是這樣的,她會找到朋友。”
“萬一生病呢?”我說,“她才十七歲半。”
“大學生都是這個年齡。”更生一再保證,“你放心。”
玫瑰自己表示願意嚐試新生活。
我跟她說:“有錢使得鬼推磨,你別跟我省,長途電話愛打就打,有三天假都可以回來,明白嗎?”
在飛機場,玫瑰送我們兩人回香港,她穿得很臃腫,更像個洋娃娃。
她緊緊擁抱我,大哥大哥地叫我,也說不出話。
我答應她,一有空就來看她,然後落下淚來。
在飛機上,更生溫柔地取笑我,“真沒想到你變得那麼婆婆媽媽的。”
“這玫瑰,終生是我心頭上的一件事,放也放不下。”我說。
香港沒有玫瑰,頓時靜了下來。
開頭的三個月,幾乎每隔一天我就得打個電話過去問玫瑰的生活情形。
她整個人變了,口氣也長大了,頭頭是道的報導細節給我知道,給我諸多安慰。像:“我成績斐然……”“我胖了十磅……”之類。
最使我大吃一驚的是她轉了係,我幾乎沒趕到紐約去,在長途電話中急了半小時。
玫瑰說:“我不想念商業管理,我轉了法律,很容易念的,別忘了我那攝影機記憶,你別害怕%,手續很簡單,早已辦妥。”
問起“有沒有男朋友?”
她隔了一會兒才說:“沒有。”
“十八歲生日,要不要來陪你?”
“不用不用。”她哭了。
“錢可夠用?”我說。
“夠了,花到一九九○年都夠。”玫瑰說。
“天氣冷,多穿一點,別開中央暖氣。”
“次次都是這幾句話,”她笑,“大哥,你與蘇姐姐幾時結婚?”
有心情管閑事,由此可知是痊愈了。
“過年回家來嗎?”
“不了,過年到佛羅裏達州。”
“多享受享受,大哥就放心了。”
“我愛你,大哥。”
“大哥也愛你。”
更生老說我們倆肉麻。更生的好處是從不妒忌我與玫瑰。
老媽詫異地表示玫瑰終於有進步了。
老媽身為母親,卻永遠是個檻外人,我衷心佩服她。
玫瑰十八歲生日那天,我電彙了玫瑰花到紐約,又附上一筆現款。
我對更生表示擔心玫瑰,“她怎麼可以忍受那份寂寞呢?”
“她不會寂寞的,外國年輕人玩得很瘋,況且她又不是在阿肯色、威斯康辛這種不毛之地,她是在紐約呀。”
那天晚上,電話鈴響起來,我去接聽。
“振華?”那邊說,“我是周士輝。”
“你還沒有死嗎?”我沒好氣,“別告訴我你還念念不忘黃玫瑰。”
“振華,我想聽聽她的聲音。”
“老周,你消息太不靈通,玫瑰現不在香港,她在紐約念書。”
“紐約?”周士輝喃喃地。
“是的,”我說,“美國紐約。”
“紐約哪裏?”
“你以為我會告訴你?她真的在念書。”
“念什麼?”
“法律。”
“啊。”他沉默了。
“周士輝,我不希望再聽到你的聲音,你那惡夢再不醒來,我也不想要你這個朋友。”
“振華,你怎麼解釋但丁與庇亞翠絲的故事。”
“我要睡覺,”我說,“我不懂神話故事。你回香港吧,周士輝,回來我以最好的白蘭地招呼你,與你一起醉一起流淚,聽你訴苦,真的。”
“振華,”他哽咽,“你不嫌棄我?”
“咱們是小中大學同學,士輝,我要是嫌你,我便是個孫子。”
“為了不認我,我想你情願到人事登記處去更改姓孫。”
“別開玩笑了,士輝,回來好不好?”我說,“算我求你,你也可以下台了,盡管現在時興流浪,在外頭晃足兩年,也夠%。”
他掛斷了電話,我歎口氣。
這個周士輝,至死不悟。
我對他也算恩盡義至了,但要我把玫瑰的住址告訴他,我不幹,無論如何不行,我希望玫瑰好好地念書,讀到畢業。
玫瑰的信:“……昨天經過宿舍二樓,聽到一個華人學生在播一支歌,她說是白光唱的,白光是誰?仿佛聽你提過。這個女歌手唱的一首歌叫‘如果沒有你’,聽了令人著魔,久久不能忘懷,竟有這樣的歌!讓我的心為之收縮。”
“……我的時間都用在大都會博物館內學習進修,有一日回香港,我便像基度山恩仇記中的那位伯爵,無所不曉,名震全球。”
我看得流下淚來。
更生說:“玫瑰像那種武林高手,一次失手,便回鄉歸隱,不再涉足江湖。”
“她很快要東山複出了,你放心。”
周士輝比她先回香港。
我到飛機場去接他,他看上去倒並不憔悴,隻比以前胖很多,穿著兩年前的闊腳褲,很落伍的樣子。
“到酒店還是我家?”我使勁與他握手。
他搖頭。
“抑是……回太大家?”我試探地問。
“我沒有妻子,”他淡淡說,“我早離了婚了。”
“你住哪裏?”
“跟我母親談過了,有她照顧我。”
“倒也好。”我說。
我送士輝回家,留一張支票給他。
他很快會東山再起,我對自己說。過一刻不禁懷疑起來。他已經喪失了以前那種鬥誌與向上之心,再回頭也已是百年身。
他並沒有求我,過沒多久,他在一間中學找到教席,走馬上任。周士輝變了一個人,他有點像那種落魄的藝術家,手指因抽煙抽得凶而變黃,襯衫永遠是皺皺的。說也奇怪,他反而有種氣質,我對他尊敬起來,我們的關係比起以前,距離拉得很遠。
他並沒有再回到妻子的家。
我決定動身到紐約去探望玫瑰,看她如何在異邦為國爭光。
闊別近一年了。
母親說:“倒是沒什麼新聞,或許是我們耳朵不夠長的緣故。”
“她現在很乖。”
“非得等她嫁了,才能蓋棺定論,現在又這樣流行離婚,唉。”
我也覺得玫瑰是離婚三次,到四十九歲半還有人排隊追求的那種女人,她的命運注定是這樣,傾國傾城的尤物,往往身不由己地成為紅顏禍水,也是命運。
我將與更生在紐約結婚,這是更生的主意,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出是什麼原因。
她說:“我以前的生活至為風流,怕前度劉郎們心中不滿,企圖破壞婚禮,跑到紐約,老遠老遠,到底安樂點。”
更生有時候是很可惡的。
我先到紐約,玫瑰開著一輛小車子來接,一把抓過我的行李,拋進行李箱裏,拍拍手。
我看得呆了,“中國功夫?”我說,“力大無窮,你當心啊,扭傷了腰可不是好玩的。”
她開朗地笑:“怎麼會?”
她很漂亮,頭發漆黑烏亮地垂在肩上,皮膚曬成棕色,有點像西部片中的印第安美女。
“你去佛羅裏達曬太陽了?”我問。
“沒有,這是參加學校中的考古學會,在會場實習時曬的。”
“啊,聽起來很刺激,玫瑰,你終於長進了,大哥老懷大慰。”
她微微一笑,輕盈地將車子轉彎。
我問:“不是回學校嗎?”
“我搬離學校了,宿舍太貴。”
“何必省?現在住哪裏?”
“帶你去看。”
她住在布洛克林區。我很反對,“你怎麼住到貧民區去了?治安不好,叫我們擔心。”
“不會%,很多同學住那兒。”她安慰我說。
那座小公寓隻有兩百尺見方,客廳與睡房連在一起,破得不像話,家具全是舊的,一隻冰箱馬上可以慶祝它三十歲生日,馬達吵得像火車頭。我嗚咽一聲,驚慌得說不出話來。
“玫瑰!你怎麼淪落到這種地步?”
從窗口看出去,隻見一條後巷,全是垃圾筒。
“沒有呀,大哥,這地方很好呀,”她說,“一個人住一所公寓,多豪華,我還有私家車子,你少擔心好不好?”
“沒有冷氣機!”我大聲說,“我保證炎夏這裏氣溫會升至三十六度。你幹嗎,你打算做蒸熟玫瑰?”
她“哈哈”地笑,脾氣好得不像話。
我心疼,“不行,我勒令你搬家。”
“你請坐,稍安勿躁。”她把我推在一張沙發裏,“肚子該餓了吧,飛機上沒有什麼好吃的,我弄碗炒飯給你吃。”
“飯?”我不置信,“什麼飯?你煮飯?”
“別小看我,你小妹我現在是十項全能。”
她走進廚房,幾度散手,過後,忽然我鼻中聞到噴香的蔥花味。
我禁不住探起身子來,“玫瑰,你在幹什麼?”
她端出兩碟子食物,“來吃呀,揚州炒飯與紅燒牛肉。”
我饞涎欲滴,忍不住握起筷子,“玫瑰,真了不起,你怎麼會做這個?”
“我連十二人的西菜都會做。”
“嘩,你韜光養晦,成績斐然,好極好極。”
“現在我最樂意吃,把我所有的哀傷溺斃在食物中。”
我把食物吃得幹幹淨淨,摸著肚子,長歎一聲。
“玫瑰,你太偉大了。”我說。
她用手撐著頭,但笑不語。
我低聲問:“玫瑰,玫瑰,你在想什麼?”
她抬起眼來,“大哥——”
我握住她的手,“你現在尚有什麼不稱心的事?”
她不響,隔了很久,她低聲說:“沒有。”
“可是為什麼你的眼睛不再閃亮跳躍,你嘴角不再含笑風生?”
“我有點疲倦。”
“那麼你要不要回家?”我問她。
“不,不需要,我會很好。”她停一停,“你放心,大哥。”
“我有種感覺,玫瑰,你尚未為上次那件事複元呢。”我小心地說。
“啊,那件事,”她隨手拾起碗筷去洗,到廚房門。轉頭淡淡地說:“我是永遠不會複元的了。”
我很震驚,“玫瑰——”
她大眼睛很空洞,她說:“這種傷痕,永遠不會結疤,永遠血淋淋。”眼下的藍痣,像顆將墜未墜的眼淚。
我驚惶,“但玫瑰,事隔這麼久,我們以為你已把他整個拋在腦後——”
“這次你打算住多久?”她轉變話題。
“我與更生來結婚,玫瑰——”
“結婚?太好了,”她搶著說,“我陪你挑婚紗,穿衣服我最在行。”
這時門鈴一響,她抹抹手說:“我先去開門。”
門打開了,進來一個貌不驚人的年輕男人,我看他一眼,猜不到他是何方神聖。
玫瑰介紹:“來見過我大哥,我未來大嫂隔幾天來紐約。”她又對我說:“大哥,這是我同學方協文。”
我呆呆地看著這個姓方的人,他長得很端正,眼睛鼻子嘴已都編排得不錯,一件不缺,但又有什麼地方值得玫瑰特別為他作特別介紹的?
“協文常常陪我,大哥,我功課有不明的地方,他也幫助我。”
我不相信,玫瑰會要他幫助?我不相信,臉上不禁露出鄙夷之色。
但玫瑰待他很好,倒茶給他,問他是否想吃點心,拿雜誌出來招呼他。我越看越不是味道,他算老幾?這小子蠢相,一副沒出息模樣,玫瑰以前扔掉的男人,還比他像樣多了,他是怎樣開始登堂入室的?
我不喜歡他。
這小子走了以後,我老實不客氣地問玫瑰,“怎麼?你跟那家夥在一起?”
“是的。”玫瑰說,“快一年了。”
“他有什麼好處?”
“方協文對我好。”
“對你好的男人豈止千千萬萬,”我不以為然,“隻要你給他們機會,他們求之不得。”
玫瑰笑:“大哥這話太沒道理,你把我當卡門了。”
“儂要做啥人?茶花女?芸芸眾生挑中阿芒?人家阿芒是很英俊,不像方協文,簡直是一塊老木頭,撥一撥動一動。”
玫瑰很難為情,“大哥,你這簡直是盲目、偏見。”
我責問她:“你為什麼不能真正的獨立?為什麼要依靠這個傻小子?他又不懂得欣賞你,他隻不過把你當作一個略具姿色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