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部玫瑰4(2 / 3)

“方協文真的很照顧我,大哥,我也隻不過是一個很普通的女人,我並不想持起機關槍與社會搏鬥,我覺得與方協文相處很愉快。”

我很失望,“那麼你念法律幹什麼?你不打算掛牌?”

“大哥,我早就說過我胸無大誌。”

“沒出息。”

“是。”

我歎口氣,或者這隻是過渡時期。我想,再過一陣子玫瑰就可以再從事她那顛倒眾生的事業了——我略為寬慰。

我說:“你這公寓雖然簡陋,卻收拾得非常整齊,你的傭人不錯?”

“傭人?”玫瑰大力吸進一口氣,“我還用傭人呢,我自己就是人家的傭人,閑來去幫外國太太打理家務,看顧嬰兒。”

我呻吟一聲,“天啊。”

到飛機場去接到更生,我把玫瑰的現況告訴她。

更生小心聆聽,一邊點頭。

我問她:“人是會變的,是不是?”

她說:“是,每個人都有兩麵,我們現在看到玫瑰的另一麵。”

我說:“我可隻有一麵,我不想做個兩麵人。”我摸摸麵孔。

更生但笑不語。

我們一起到第五街的服裝店去挑婚紗,買婚戒,一切都準備妥當,玫瑰要把方協文叫來吃飯。

我不肯,我說:“怎麼,陪大哥幾天,就怕冷落了那小子?”

玫瑰隻是笑。

更生說:“別與玫瑰作對,來,去叫他一聲。”

終於我們在一間意大利館子內見麵。

方協文憨頭憨腦地來到,坐下來,我還沒來得及介紹,他忽然衝著更生就叫:“表舅母,你忘了我%?我是協文呀——”

我說:“你認錯人了。”

他還嚷:“表舅母,那時我還小,你跟表舅好吧?”

我疑心,轉頭看更生,她的臉色已大變。

玫瑰對方協文喝道:“你吵什麼?”

方協文聽玫瑰喝他,頓時委屈得不出聲。

我心裏不是味道,正想斥罵他幾句——

更生忽然很冷靜地說:“協文,我與你表舅已經分開了,以後不必再提。”

我“霍”地一聲站起來,“更生——”我如天雷轟頂“你——你——”

玫瑰急得變色,罵方協文,“你胡嚼什麼蛆?”

“我?我沒有說什麼呀,這明明是我的表舅母。”方協文說。

我暴喝一聲,“住嘴,閉上你的臭嘴!你給我滾,我以後都不要再看你的臉!”我撲上去揪住他的衫領,“你這個白癡!”我狠狠地給他兩記耳光。

他怪叫,本能地反抗,一桌的比薩與紅酒都推翻在地上,四周圍的客人盯牢我們看。

玫瑰尖叫:“大哥!大哥!”

更生站起來,“我先走一步。”

我把方協文推倒在地,追上去,心撕肺裂地叫:“更生!更生!”

更生已經跳上計程車走了。

我跳上另一輛空車,對司機說:“追上去,不要失去前麵那輛車。”

司機說:“耶穌基督,越來越多人中了電視偵探片集的毒,你是誰?陳查理?”

我沒有理睬他,車子一直向前駛出去,追住更生,我發覺她原來是回酒店,放下心了。

我一直追著她進酒店,她仿佛冷靜下來了,站在電梯口等我。

我們進了房間,靜默了好一會兒。

我終於開口問:“你以前結過婚。”

“是。”

“多久之前的事?”

“十年前。”

“為什麼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她不響。

“你知道我會原諒你,”我提高了聲音,“你知道即使你結過婚,我也會原諒你。”

她站起來對我說:“我有什麼事要你原諒的?我有什麼對你不起,要你原諒?每個人都有過去,這過去也是我的一部分,如果你覺得不滿——太不幸了,你大可以另覓淑女,可是我為什麼要你原諒我?你的思想混亂得很——女朋友不是處女身,要經過你偉大的諒解才能繼續做人,女朋友結過婚,也得讓你開庭審判過——你以為你是誰?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太龐大了!”

“你聽我說,更生——”

“我聽了已經兩年了,黃振華,我覺得非常疲倦,你另外找個聽眾吧,我不幹了。”

我張大嘴站在那裏。

她取出衣箱,開始收拾行李。

“可是,”我問,“可是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因為沒有什麼好說的,我十三歲那年摔跤斷了腿,也一直沒跟你說過……”

“我是一個獨立的成年人,我不是你小女兒,什麼事都跟你說,獲得你的了解與應允。”更生說。

“你曾經結婚,是一件大事,作為你的丈夫,我有權知道。”

“每個人心中都有若幹秘密,你何必太過分?”

她提起行李。

“你到什麼地方去?”我說。

“回香港,我並沒有辭職,我那份優差還在等著我。”

“你毫無留戀?”我生氣又傷心。

她溫和地笑一笑,“我們之間的觀點有太大的差別。”

“你太特別了,更生。”我憤然說,“隻有你才認為這是小事。”

“對不起,振華,我不需要你的諒解,因為我堅持自己並沒有做錯事。”

“可是——”

“別多說了,振華,我們從沒吵過架,我不打算現在開始。”

我拉開旅館房門,一言不發地離開。

到玫瑰的公寓,她正在替方協文驗傷,方協文垂頭喪氣,看到我很害怕,要站起來走。

玫瑰沒好氣地說:“坐下來,你這個闖禍胚,有我在,難道還怕大哥宰了你不成?”

他又戰戰兢兢地坐下來。

我怔怔地倒了一杯水喝。

“你這十三點,大哥真沒罵錯你,你真是個白癡,蘇更生是我的未來大嫂你懂不憧?你一見她認什麼親戚,有話慢慢說你都不懂?”

“我……一時高興,”方協文結結巴巴,“她與我表舅結婚時,我任的花童……”

這小子簡直老實得可憐又可憎。

“好了好了,”我說,“別再說了,打到你哪裏?疼不疼,要不要看醫生?”

“不用。”那小子哼哼唧唧地。

玫瑰替他貼上膠布。

我說:“對不起,我一時情急失常。”

“不不,大哥,是我該死,我該死!”方協文說。

“十年前?你說她嫁你表舅?”

“是,”方協文說,“我真沒想到在紐約又會見到她,我不知道她跟表舅分開了,那時大家都喜歡她,說表舅福氣好——啊喲!”

玫瑰在他傷口上大力搥一下,“你還說,你還說!”她嬌叱。

方協文畏畏縮縮。

我說:“我要聽,不要緊,說給我聽。”

“大哥,”玫瑰說,“你若真正愛她,她的過去一點也不重要,何必知道?你們應當重視現在與將來。若果你因此跟她鬧翻,那麼從此蘇姐姐與你是陌路人,對於一個陌生人的過去,你又何必太表興趣?”

啊玫瑰,我聽了她的話如五雷轟頂,蘇醒過來。

“更生!她在哪裏?”我站起來。

“去追她吧,大哥,去追她。”玫瑰說。

我緊緊擁抱玫瑰一下,撲出門趕到酒店。酒店的掌櫃說她已經離開,我又十萬火急趕到國際機場,在候機室看到她一個人坐在長凳上,呆滯地看著空氣,臉上並沒有特別的哀傷,但她的神情告訴我,她受了至大的創傷。

我靜靜地走到她麵前,蹲下來,輕輕叫她,“更生。”

她猶如在夢中驚醒,抬頭見到是我,忽然自冷靜中崩潰。

更生落下淚來,我們擁抱在一起。

“我愛你,我愛你,”我說,“我終於有機會證明我愛你。”

“振華!”她硬咽地,“那件事……”

“什麼那件事?我們得再找一間酒店,你把房間退掉了是不是?若找不到房間,得回玫瑰那裏睡地板……”

我們終於在紐約結了婚。

過去並不重要,目前與將來才是重要的。

真沒想到我會自玫瑰那裏學到感情的真諦。

自那天開始,我抱定決心,要與更生過最幸福的日子。我們的婚姻生活簡單而愉快,更生仍然上班,仍然穿白衣服,仍然開著她那輛小小日本車在公路上不可救藥地走之字路。我們沒有應酬,偶然有什麼晚宴舞會,我總牢牢地帶著她。在公眾場所中,她永遠高貴飄逸,她永遠知道在什麼時候微笑,什麼時候說話。

平時我們像老朋友,她待我以公道,更生善於修飾她自己。她用她自己的時間去做這一切,因我是她尊敬的丈夫,不是她的長工。

我們被公認是城裏最合配的一對壁人,誰也不知道我倆的感情生活也起過波浪。

老媽說:“現在黃家否極泰來,你結束了浪子生活,而玫瑰也改邪歸正,幾時我也去紐約嚐嚐她做的滿漢筵席。”

但對於玫瑰,我心底是淒涼的。她竟變得這樣懂事忍耐,才過十八歲,她已是一個小婦人,早開的花必定早謝。別告訴我,玫瑰已經開到荼縻,不不,她還是美麗的,且又添多了一抹淒豔。我會記得她說起以往的一段情的時候,大眼睛中的空洞茫然……

母親與玫瑰恢複了邦交。

她對方協文居然讚不絕口——

“真是一個無懈可擊的男孩子,老實誠懇,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正人君子,玫瑰能夠遇見他真是我們家的福氣。協文不但品學兼優,家中環境也好,隻有兩個哥哥,都事業有成,父母又還年輕,一家人都入了美籍,我可以說是無後顧之憂了。”

我忍不住問:“可是玫瑰是否快樂?”

老媽愕然,“她為什麼不快樂?”

“你根本不了解玫瑰。老媽,你在過去那十八年中,待玫瑰不過是像待家中一條小狗,你從來沒考慮到她是否快樂,也不理會她的需要,你老是以為一個孩子有得穿有得吃就行了。”我說得很激烈。

老媽臉上變色,像一種鍋底灰炭的顏色,她尖聲說:“你在說什麼?你竟說我對玫瑰像對一條狗?我再不懂做母親,可是你們還是長大成人了!”

老媽們永遠處在上風,沒奈何。

更生暗示地在一旁拉拉我的衣角,於是我又輸了一仗給老媽。

玫瑰倒是不生氣,她說,“像老媽這樣的人,爬上政壇,就是科曼尼女性版本,我們應當慶幸她隻是我們的老媽,不是我們國家的領袖——否則,事情可能更糟。”

我笑得幾乎肚子痛。

她仍然與方協文在一起。

這麼久還不換人,簡直不是玫瑰。

我嘟噥著。

更生說:“照心理學說,你希望妹妹達成你心底秘密的願望,代你搞成一個卡薩諾華,顛倒眾生。”

更生說:“以前你對她的抱怨,實在是言若有憾,心實喜之,現在她腳踏實地做人,你覺得你生命中缺少色彩,所以不耐煩起來,是不是?”

我說:“太複雜了,我沒聽懂,怎麼搞的?我叫我妹妹去當男人,好達成我做男人的秘密願望?但我明明是個男人呀,不然怎麼娶你?”

“去你的!”更生這樣爽朗的女人,都被我激起小性子來,大力推我一下。

玫瑰訂婚的那天,我心中是懷有悲憤的。

那小子?

他配?

我知道他是個好人,可是這世上到底是好人多,誰不是好人呢?

怎麼會嫁給他的,簡直一朵玫瑰插在牛糞上,白白美了這麼些年,原來應在這癩蛤蟆身上,叫人怎麼服氣。

我很煩躁,對更生說:“做人全靠命好,鴻運來了推都推不開。方協文那小子除了八字,還有什麼好?公平地攤開來說,玫瑰以前那些男友,一個個都比他強,況且他又是美國人,玫瑰下嫁於他,簡直好比昭君出塞,有去無還。那小子壞得很呢,什麼都要玫瑰服侍,茶來伸手,飯來開口,玫瑰倒楣倒定了。”

更生問:“要不要用錄音機把你這番演講詞錄下來?黃振華,你更年期了,你應該聽聽你自己那腔調,囉哩囉嗦。”

我被她氣得跳腳。

然而玫瑰終於還是訂了婚,至少目前她跟定了方協文,搬到方家在史丹頓島的家去住。

我仍不死心,我不相信玫瑰的故事到此為止就結束。

更生說:“我相信她會嫁給方協文,夫妻之道是要補足對方的不足。”

我嚎叫:“蘇更生,你膽敢拚了老命跟我唱反調?你當心!”

玫瑰不久就結婚了。

更生陪了父母到紐約,我因為一宗生意而留香港。

我打算在近郊那邊蓋數層平房,新穎的白色建築,一反西班牙式的俗流。但是地產公司諸多為難,不給我方便。在我數度的抗議下,他們派出新的營業代表與我商談,還要我親自上門去。

我非常生氣,但有求於人,無法不屈服,到了那間寫字樓,我氣倒消了。

一位秘書小姐先接待我,把來龍去脈給我說得一清二楚,我馬上覺得自己理虧。

那位小姐笑說:“黃先生,你明白了我們就好做,我叫屈臣太太見你,她剛開完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