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臣太太推門而入,她是一個打扮得極時髦的少婦,短發有一片染成金色,穿一套漂亮的套裝,黑白兩色,令人眼睛一亮,十分醒目。
我連忙迎上去。
她一見到我便一怔,馬上脫口叫:“振華,是你!”
她如見到一名老友似的,我卻記不起在哪裏見過她。
“振華,我是關芝芝啊。”
我仍然瞠目而視,尷尬萬分。
“振華,”她趨向前來低聲笑道,“我是周士輝以前的妻子,你忘了。”
我失聲,“是你,”我由衷說,“你漂亮多了,神采飛揚,我競沒有把你認出來,對不起,怎麼樣?生活可愉快?嗨?”我熱烈地與她握手。
屈臣太太示意女秘書出去,然後與我坐下。
她像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開始說,我打量著她,她戴著適量的首飾,高貴、大方、華麗,臉上的化妝恰到好處,充分顯示了成熟女性的魅力。她的姿態充滿信心,難怪我沒有把她認出來,我相信即使是周土輝,也不能夠指出這位女士便是那個彷徨痛苦失措的小婦人。
我太替她高興,真情流露,“你出來工作了,習慣嗎?看樣子是位成功人士呢,應該屬女強人類。”
她忽然握住我的手,感動地說:“振華,你對我們真好!”
“我對你們好?”我莫名其妙。
“我見過士輝,他說你始終待他如一,不但精神上支持他,經濟上也不吝嗇。”
我漸愧,“哪裏的話,這根本是我家人的錯——”
“不,並不是,是士輝與我合不來,他其實是個很浪漫的人……我現在不生他的氣了,因孩子們的關係,我們也常見麵。”
“孩子們好嗎?”我問。
“很好,念幼稚園,你不知道,現在幼稚園也有名校的,真可怕。”
“什麼時候帶她們出來,你知道嗎?我也結婚了。”我說。
“恭喜恭喜。”
“但是我們不打算要孩子。”我又說。
“不要也罷,做人痛苦多,歡愉少,雖然我現在很好,到底是經過那一番來的……”
“你又結婚了?”
“是,屈臣待我很好,他鼓勵我,給我找事情,他在銀行界很有點名氣,是……銀行東南亞董事。”
“我真替你高興。”
“對了,振華,你到我們公司是因為那塊地?”屈臣太太道。
“嗬喲,我差點忘了!是關於那塊地。”
“你聽我說——”
我們為這件事談了一個下午。她說得頭頭是道,不由我不服。
關芝芝完全變了另外一個人,她已經把周士輝擱在腦後,就因為她心中不再有這個人,所以她毫不介意地提起他的名字,自然平和地。
她顯然很滿意目前的生活,談到最後,她說她會為我爭取利益,然後屈臣先生來接她午飯了。
她誠懇地邀請我同往,我很樂意。
屈臣是個英國人,白發白胡須,粉紅麵皮,藍眼睛,一眼看去很有型,像海明威模樣,看仔細一點,可以看得出年紀已經不小。他立定主意享幾午晚福,而關芝芝可以滿足他。
一頓飯時間,屈臣的手臂都放在他小妻子的肩膀上,說不盡的嗬護。
他們是這樣的愉快幸福,我心中完全釋然,擔子放下,玫瑰闖下的禍竟有如此完美的結局,出人意料。
那天我到家,還沒來得及放下公事包,就從頭到尾把這件事告訴更生。
更生聽了笑說:“你口氣喋喋不休,像長舌婦。”
我不理她,“我想如果不是婚姻失敗,關芝芝永遠不會有今天這麼出色,她的風度上佳,談吐優雅,所以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更生沉思了一會兒,她說:“女人是很癡心的,女人若非碰到不得已的事,不會向事業發展。”
“你呢,你以後不做女強人了?”
“在小家庭中做女強人豈非更容易?生兩個孩子,把他們呼來喝去,儼然慈禧太後般,控製與擺布丈夫……太棒了,在社會做人,始終是小配角耳!”更生道。
“所以你思想搞通了,不思上進?”我也笑問。
“自然,現在我有靠山,日子過得篤定,老板講啥,我當他放狗屁——好了沒有?”她瞅著我。
我嗬嗬地笑。
我在郊區的平房並沒有蓋成功,關芝芝為我盡心盡力,但生意沒談攏,不是她的錯。
老媽自紐約回來,不斷讚揚玫瑰現在有多上路。現在她是方太太了,我茫然想。賈寶玉說女兒一嫁便要從珍珠變成魚眼睛的,嗬,魚目混珠,玫瑰現在是什麼模樣?
我把她的消息轉告周士輝,周傻傻的聽著,然後他說:“假如你到紐約——現在很忙,替我問候她。”
這時無線電在播放狄倫名曲北國女郎:
coc1如果你到美麗的北國去
那裏河流結冰,夏天結束
請代我看看,她是否穿著件厚外套
抵禦那咆吼的風
請代我看看,她是否放散頭發
又卷曲又垂直在胸前
請代我看看她是否放散頭發
那是我最記得她的模樣coc2
忽然之間我有說不出的淒涼,周士輝將永永遠遠記得玫瑰那個調皮樣,他無法忘記她,正如玫瑰會記得令她傷心的人,永遠永遠。
我在紐約見到玫瑰,正值隆冬。雪花飛舞,北風咆吼,方家的中央暖氣開到七十五度,室內有點悶熱,我開了一點窗,冷空氣像一柄薄刀似的襲上我麵孔。
玫瑰正在懷孕初期,她仍然上學,周士輝的北國女郎現在微微有點雙下巴,態度略為滯鈍,卻有種凝重的美,像尊石膏像。最礙眼的是她不斷抽煙。
我說:“像個老槍,玫瑰,你現在完全像一個美國女人。”
“美國人有什麼不好?完全沒有文化負擔,過著他們粗糙的科技進步的自由自在的生活。”
“且不管美國人如何,孕婦不應抽煙。”
她略為猶疑,按熄了煙。
我問道:“你打定主意要與方協文過一輩子?”
她點點頭。
我輕輕說:“早知如此,當初不必吃那麼多苦。”
她對答如流:“人不吃苦是學不乖的。”
“你不打算東山再起?”
她搖搖頭。
“那也不必挑方協文。”
她又燃起一支煙,“他給我安全感。”
“你的安全百分率也不必那麼高。”
“我知道我能夠完完全全控製方協文。”
“愛情呢,你不再談愛情了?”
她黯淡地笑,臉上那顆痣像隨時要掉下來。
“一次失敗,永記於心?”我問。
“一生一次也已經太多。”她結束了這次談話,不願意再談下去。
“幾時是預產期?”我問。
“明年夏天,約摸是我自己生日的時候。”
“希望生男還是生女?”我說。
“生女孩子。”玫瑰說。
我看著玫瑰,她目無表情,我可以看到她那顆受傷的心尚未恢複,一直在滴血——
回到香港,更生把屋子的露台整理過了,買了一種洋海棠,白花紅蕊,一排地放在露台上。
更生說,這種花有個很好聽的俗名,叫做“滴血的心”。嗬,人們為愛情付出的代價……
玫瑰產下一個女嬰,與她同月同日生。
因夫家的人把她照顧得很好,所以我們並沒有再趕到紐約去。
時間過得飛快,四周圍的人已經忘記玫瑰,玫瑰的地位已被方協文太太取替。畢業後,玫瑰另外選了一門功課,繼續做其終身學生。方氏則在一間銀行中工作,從底層做起,賺著半死不活的月薪。
我因憎恨玫瑰那麼甘於失敗,故此對她不聞不問,生活得很自在。
等到玫瑰通知我們要來歸家的時候,我撥撥手指,她已經有六七年沒回過香港了。
更生說我毫不緊張,這麼多日子沒見過玫瑰,居然不掛心。
我半瞌著眼說:“太平盛世,緊張什麼,你走著瞧,遲早要戒嚴備戰的,屆時再大哥出馬未遲。”
更生說她從未見過希望妹妹鬧事的大哥。
我把手抱在胸前說:“現在你見到了。”
玫瑰帶著丈夫女兒回娘家,媽媽一早就興奮地準備接飛機。我跟在她身後,一早到候機室等候。但等到玫瑰出來,我還坐在那裏,因為我沒有把她認出來。
我沒有把玫瑰認出來。
她把女兒抱在手中,背上背著一隻大大的旅行袋,頭發用一條橡筋束住,身上穿一套獵裝,臉上的化妝有點油。毫無疑問,在別人的眼中,她仍然是一個漂亮的少婦,但玫瑰!玫瑰以前擁有的美麗,是令人窒息的,這……
我呆呆地看牢她。
她飛身過來,“大哥,大哥來看你的外甥女兒。”
我早已傷心欲絕,完全說不出話來,她是玫瑰?
“大哥,你怎麼了?”她把一個粉妝玉琢的娃娃送到我麵前。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好看的嬰兒,雪白粉嫩,左眼下也有一顆藍痣,薄薄的小嘴是透明的。她伸出兩隻胖胖的小手臂,向我笑,示意要我抱。
我像著魔似的,雙手不聽控製,將她抱了過來,擁在懷中。
借屍還魂,玫瑰的重生。
這孩子一點都不像那愣小子,我看仔細她,心中害怕,這不就是玫瑰本人嗎?我清楚記得那日放學,跟父親到醫院去探母親,護士抱出來的娃娃,就是這個樣子的。二十五年之後,我懷中又抱著個一模一樣的寶寶,我困惑了,這就是生命最大的奧妙?
玫瑰詫異,“大哥怎麼了?”
更生大力拍著我的肩膀,“他有點糊塗,是這樣的!他不明白怎麼一下子就老了,快有人叫他舅舅了,男人也很怕老的,你知道。”
我白更生一眼。
我始終沒有把嬰兒讓給其他的人抱,我把她緊緊擁著,如珠如寶,母親想抱也不行,害得老媽大罵我賊腔。
那嬰兒嘴中不住咿咿地與我說話,我每隔三分鍾應她一聲“啊”,她便笑,完全聽得懂的樣子。雖然才數個月大,頭發已經又長又烏,打著一隻蝴蝶結,我忍不住用自己的臉去貼她的臉。
更生微笑著搖頭。
當夜,我們一家人大團聚,吃飯。
玫瑰把孩子交給傭人,與丈夫出席。
她穿很普通的一套衣服,戴著假金耳環,頭發放下來了,非常油膩,不是很胖,但是脂肪足夠,把她臉上所有具靈氣的輪廓填滿。
良久我都不知道應該與她說什麼話才好。
然後我聽見我自己虛偽地說:“怎麼樣?婚姻生活還好嗎?”
玫瑰低聲說:“很多人認為婚姻是一種逃避,結了婚就可以休息,事實上婚後戰爭才剛開始,夫妻之間也是一種非常虛偽的一項關係——”
我截斷她,“然而你不會有這種煩惱,你與方協文之間的仗怎麼打得起來。”
她微笑。
我補充說:“我與更生也不打仗,我們地位與智力都相等,我們互不拖欠,隻靠感情維持,感情消失那一日,我們會和平分手。”
一整夜方協文都為玫瑰遞茶、布菜、拉椅子、穿外套、點香煙,服待她。
方協文沒到中年,就長個啤酒肚,一副鈍相,老皺著眉頭,一額的汗,隔一些時候用手托一托眼鏡框,嘴裏不斷抱怨香港的天氣熱、人擠、競爭太強。這個老土已經把美國認作他的家鄉了。
我上下左右的用客觀的眼光打量他,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那日回家,更生換上睡衣的時候說:“玫瑰怎麼會滿足於那種毫無靈魂的生活?”
“就是說呀。”
“她真快樂嗎?”
“更生,快樂是一件很複雜的事,玫瑰變得今天這樣糊塗,是因為她翻過筋鬥,是她自己選擇這條路走,因此我不能一下子否定她不快樂。”
“但這簡直令人傷心嘛,她試穿我的貂皮大衣,說也要做一件,你知道我的衣服都寬身,可是她還穿不上去,我看她足足胖了三十磅還不止。”我點點頭。
“你想想她以前穿短褲穿溜冰鞋的樣子!”
“她自己不覺可惜,你替她擔心,有什麼用?快熄燈睡覺。”
更生熄了燈。
過了良久,正當我以為她已經睡著的時候,她又說:“簡直可以把她的名字在‘豔女錄’上刪除。”
我翻了個身,“周士輝現在若見了她,會後悔得吐血。”
“周士輝隻見到他要見的玫瑰。”她說,“人們就是這樣。”
我說:“玫瑰的故事,至今算完結了。”
“你知道她問我什麼?她問我赤柱是否有七元一條的牛仔褲賣,她想買三十條回美國慢慢穿,又問什麼皮鞋五十元一雙,叫我怎麼回答?”我不響。
又隔了良久,我推一推更生。“不要緊,希望在人間,玫瑰的女兒很快就長大,我們家又可以熱鬧了。”我說。
“神經病。”
那夜我懷有無限的希望,睡熟了。夢中我看見美麗的玫瑰成熟而美麗,穿黑色網孔裙子顛倒眾生,後來醒來,不知是悲是喜。我們原本以為玫瑰可以美到四十九歲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