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到黃玫瑰的時候,她已經三十歲了。
黃家有喪事,她自外國回家,事後並沒有走,留了下來,想裝修房子,故此托她哥哥找人幫忙。黃振華建築師是行內著名的風流人物,後輩都敬佩他,他有命令,我無不聽從。
見到黃玫瑰的時候,我震驚於她的美貌。那是一個雨天,趕到黃宅的舊房子,因塞車的緣故遲了二十分鍾,我又忘記帶傘,冒雨奔上樓,淋濕半條褲子,急急按鈴,門一打開,我呆住了。
我相信我的嘴巴一定張得大大的合不攏,因為我一向不迷信美女,認為女人得以氣質取勝,可是見到門內站的這個女人,我卻驚豔,不能自恃。
我應該怎樣形容她呢?
她當時很疲倦,一打開門便倚在門框,小臉微微向上揚,帶種詢問的神色,那皮膚白得晶瑩,眼角下有一顆痣,眼睛卻陰沉沉的黑,頭發挽在腦後用橡筋束住,穿一件黑色綢長衫,襟前別一朵白花。
她的美麗是流動的,叫人忍不住看了又看,她像是很習慣這種目光,隻靜靜等我開口。過半晌,我說:“我叫溥家敏,黃先生叫我來的。”
“啊,請進。”聲線如音樂。
我隨她進屋子,她那件旗袍非常寬鬆,一路飄拂,旗袍的下擺貼著小腿,足踝精致如大理石雕刻,腳下一雙紫色繡花拖鞋,繡著白絲線花。
她坐下,將手擺一擺,非常優雅地招呼我隨便。
女傭人遞上一盅茶,走開。
她點支煙,吸一口,低下頭,像是打量如何開口。奇怪,我們要談的隻不過是裝修屋子而已,但她的姿態卻婉轉低迥,像是有千言萬語的表情開不了口,整個人像一幅圖畫般好看。雨漸漸下得急了。
屋內卻是靜寂一片。
她用手托著臉,凝眸一會兒,然後開口:“大哥說,這屋子應當拆掉與建築商合蓋一座大廈。”
她說完這一句話並沒有繼續下去的意思,沒頭沒腦地停下來,我俯身向前細聽下文,濕褲子粘在腿上,非常曖昧的一種感覺。
雨嘩嘩地下,露台外的細竹簾子啪啪地撲著牆壁。
我遭了迷惑,在這陰暗的老式廳堂內,我對著一個陌生美麗的女人……老式的水晶燈低垂,因風相碰,輕輕“叮叮”作聲,嗬,我居然巴不得時間可以靜止,不再移動一寸,女人從來沒有給過我這種感覺,我深深震蕩。
她抬起眼來,緩緩說:“我想把這屋子做些修改,但不知從何開始,溥先生,你要幫幫我的忙。”
她站起來帶我參觀屋子的間隔,我隨在她身後。
老房子總共有十幾二十間房間,她都帶我走遍。我神思恍惚地跟在她身後,聽得到她說:“你替我想一想,這裏該怎麼改建與裝修,但這間書房請不要動。這間書房對我來說,有特別的意義。”
我唯唯諾諾,她忽然轉過頭來,眼睛深如雨潭之水,她說:“我以前竟沒有發覺,我在這間屋子內,度過了一生最快樂的時間。”聲音底下有無限的憂傷。
這樣的美女竟有這麼多的哀愁,我不置信。
離開黃宅的時候,我已沒有借口再留下來。
見到黃振華,我無法控製情感,流暢地將我對黃玫瑰的感覺傾訴出來。
黃振華背著我,仰起頭看他寫字間牆壁上掛著的一幅唐寅的扇麵。
過半晌,他轉過頭來,以大惑不解的聲調問:“請你告訴我,玫瑰到底有什麼好處,使得你們前仆後繼地上前線去犧牲?她今年已經三十歲,且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你們想想清楚。”
我愕然,這是怎麼一回事?我不明白。
黃振華隨即擺擺手,“算了算了,她再美麗也與你這種後生小子無關。”
我不以為然,“什麼後生小子?我今年三十一歲,比她還大一歲。”
“又怎麼樣呢?你已對她鬼迷心竅了是不是?”
我覺得尷尬,“這——”
他大力敲一下桌子,“玫瑰真是我心頭一條刺!”
我瞪大眼睛看牢他,黃振華是建築師中的美男子,風度翩翩,才識豐富,一向是女性們崇拜的對象,不知為什麼,他一直孤芳自賞,到三十多歲才結婚,現在頭發有點斑白,更加有一種中年男人的魅力——事業有成就了,又正當盛年,非常有風度,同性見了,都從心中佩服,我從來沒見過他失儀,但今天他卻語無倫次,大發牢騷。
顯然他也覺得自己失態,咳嗽一聲。
我說:“我沒想到她那麼年輕。”
“她是我的小妹。”黃振華說。
這時候黃太太推門進來,見到我便笑說:“怎麼?家敏,你去過老房子了?”
“是。”
“你覺得如何?”她笑問。
“很好的一座房子,大有作為。”我說。
她點點頭坐下來。黃太太是一個優雅的女子,城裏那麼多女人,就數她有格,她與黃振華真是天作之合,無懈可擊,一對壁人。
我說:“我見到了屋子的女主人。”。
“玫瑰,你見到玫瑰了?”她問,“是的,她現在是房子的女主人,母親把老房子傳了給玫瑰。”
黃振華說:“最理想的做法應是拆掉它蓋大廈,以母親的名字命名。”
黃太太溫和地笑,“玫瑰做事全憑感性,不可理喻。”
我希望從黃太太那裏得到有關黃玫瑰的消息,因此說:“我們出去吃杯茶。”我挽起她的手臂。
黃振華笑道:“你這小子,當著我麵與我老婆囉嗦。”
我說:“我承認自己是你的晚輩,不錯,我在你附屬的寫字樓工作,但我不是一名小子,我已經三十一歲,記住,黃先生。”
黃振華笑說:“是,我會記住,溥先生。”
黃太太問:“你跟我喝茶作什麼?”
“我有話要跟你說。”
黃振華說:“家敏,記住我方才說的話。”
我說:“我已經三十一歲了。”拉著黃太太出去。
黃太大一邊問一邊笑,“你這孩子是怎麼了?今天巴不得把出生紙粘在額角頭上,每分鍾都告訴人你已經三十一歲。”
我把她拉到附近的茶座坐下。
“有什麼話,說吧。”她很爽快。
“關於黃玫瑰——”
“玫瑰?”她凝視我,神色略變,“玫瑰怎樣?”
我笑問:“為什麼一提到玫瑰,你們的表情就像說到洪水猛獸似的?她是一個可怕的女人嗎?”
“不,她是個可愛的女人。”黃太太籲出一口氣,“太可愛了。”
“我也如此認為,我一生中沒有見過那麼美麗的女人,一件普通的黑色衣服,穿在她身上,風情萬種……”
“咪咪呢?”她忽然問。
“咪咪?咪咪跟這有什麼關係?”我不以為然。
“你應當記得咪咪是你的女朋友,家敏。”
我說:“我們隻是很談得來的朋友。”
黃太太說:“家敏,說話公道一點。”
我心虛了,“可是……可是……”
“家敏。”黃太太的手了解地放在我肩膀上,“家敏。”
“玫瑰已經結了婚吧?”我終於再抬起頭來問。
“早結了婚。有一個女兒。”
“幾歲?”我問。
“快八歲。”
“長得好嗎?”
“跟玫瑰一模一樣,”,黃太太微笑,“這裏有一顆痣。”她指指眼角下。
“是的,”我如著魔一般回憶,“一顆藍色的痣,像是永恒的眼淚。”
黃太太承認,“她確是一個美麗的女人,曾經一度她想放棄這項事業,但她現在回來了,母親去世後,她再沒有顧忌,她告訴我,她決定離婚。”
我說:“啊,她丈夫是個怎麼樣的人?”
“非常普通的一個人。”黃太太說。
“怎麼會!”我詫異。
黃太太長歎一口氣,“人們愛的是一些人,與之結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我回味著這句話,然後問:“那麼你呢,你與黃先生呢?”
她微笑,“我算得是一個幸運的人,但家敏,我們也有我們的故事,說不盡的故事,”
那微笑有點蒼涼的意味,“我與他都遲婚,都是經過一番來的,最後雖然得到歸宿,因為太知道身在福中,幸福得非常淒涼,像我,老有種不置信的感覺,十年了,天天早上起來,我都凝視著黃振華的臉,不信自己的運氣……”
我側耳聆聽,非常感動。
“這世界並不是我們想像那樣,”她說,“振華來了,但是來晚了十年,其中夾著十年的辛酸,說也說不盡,你與咪咪不一樣,你們早已定下終身。”
“不,黃太太,”我不由得不坦白地說,“當我第一眼看到玫瑰的時候,我與咪咪之間已經完了。”
黃太太震驚:“家敏!”她幾乎沒落下淚來,那種大禍將臨的神色,我在黃振華的臉上也曾經見過。
我問:“為什麼你們不讓我接近玫瑰?”
“誰也沒有不讓你接近她,”黃太太說,“但這種一見鍾情的事是怎麼發生的?我懂得她長得美,但這城裏的美女多得很……”
“她是不同的,她最美的地方是她的彷徨,她並不信任她自己的美,所以更加美得不能形容。”
“也許是,但是家敏,你三思而後行。”黃太太說。
“我知道。”我說。
“家敏,有什麼事跟你大哥商量一下。”
“他?”我笑,“他懂得什麼叫感情?”
黃太太微笑,“不一定是要在女孩子堆中打滾的人才懂得感情。”
“這我明白。”
“家敏,你是聰明人。”黃太太說,“不要為了一時的衝動而傷害咪咪。”
“我曉得。”
她忽然難過起來,“不不,你並沒有把我們的話聽進去,你已經不再在乎咪咪想些什麼,我見過這樣的例子。”她轉頭走了。
回到家中,大哥在書房中練習梵啞鈴,我忽然頑皮起來,“咚咚”地大力踢他的門,嚷著:“SHUTUP!”開心得要命。琴聲停了,門被打開,大哥皺著他雙眉,“你回來了?”
他低聲問道。大哥的聲音永遠低不可聞,我一生中從未聽過他提高一次聲線。
“大哥,讓我告訴你一件事。”我說。
“你有什麼事?”他放下琴,點一支香煙。
“今天我看到一個美女。”
大哥輕笑,“美女——凡是平頭整臉的女人,對你來說,都是美女。”
“不不,這是真的,”我申辯,“真的是美女,我馬上被她迷住了。她一抬起頭,目光射到我身上,我便像中了邪似的,真可怕,我完全不能自己。”
大哥既好氣又好笑,“你一向不能自己。”
“大哥,這次是真的。”
他頷首,“我相信你。”
“喂,大哥,你別皮笑肉不笑的好不好?”
“你說完沒有?說完了我就繼續練琴。”
“大哥——”
“我懂得她是個美女。”他笑著按熄了煙。
“你這個怪人。”我罵。
“家敏,你也三十一歲了,長大吧。”他關上書房門。
“大哥,喂喂,大哥,溥家明!”我擂著門,“陪我吃飯。”
他沒有出聲,又練起梵啞鈴。
梵啞鈴樂聲像人的聲音,永遠在傾訴一些說不清的愛情,哀怨得令人心酸。
傭人擺出飯菜,我喝湯的時候,大哥出來了。
我問:“今夜又不出去?”
他搖搖頭。
“你幹嗎?”我不以為然,“練古墓派功夫?”
“你又幹嗎?練唐璜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