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哈哈大笑,可愛的大哥。
“最近辦什麼案?”我問。
“一般刑事案。”他不願多說。
“大哥,我說今天哪,有個派對,要是你去的話——”
“我不去。”
“你想證明什麼?”我問,“溥家明,我可以老老實實地告訴你,要是你堅持不出去走動走動,那個女郎是不會找上門來的。”
他談淡地笑,“這種事根本可遇不可求。”
“我也相信,但你連人都不見——”
“吃你的飯。”
“是,大哥。”我笑。他又燃起一支煙。
“你已經有白頭發了。”我惋惜。
他順手摸摸頭發,不響。
“大哥,”我說,“外頭有很多漂亮靈巧的女孩子,願意為你解除寂寞。”
“我的寂寞又不是上大人孔乙己,這樣容易解決?”
我喃喃說:“恐怕現在連懂得上大人孔乙己的小姐也不多了。”
“你呢,”他微笑,“你還跟咪咪一起?”
“大哥,我今天見到的那個女郎——”
“咪咪已經不錯了,”大哥說,“家敏,三十歲應該成家立室,咪咪的那份活潑我很欣賞,你別多花樣。”
“可是今天這個女郎——”我低下頭,“大哥,她不是普通女孩子可以比擬的。”
“她有三隻眼睛?”
“不,大哥,你不明白,她——”我說不下去。
想到黃玫瑰,我再也不能夠活潑起來,她的倩影漸漸化成一塊鉛,壓在我心上,我非再見她不可,為了我自己,否則我寢食難安。
大哥離開了飯桌。
我握著拳頭,準備明天再去見我心目中的女神。
女傭人進來,對我說:“二少爺,戚小姐有找。”
“嗬。”我忘了約好咪咪。
一取起話筒,她就罵:“你的魂到哪去了你。”
“是。”我苦笑。
那是一個叫玫瑰的角落,我靈魂在那裏。
“現在怎麼樣?”她問我,“你還來不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她問,“你聲音聽上去不對勁,我來看你,你不是不舒服吧?”
“我是有點不對勁,”我乘機說,“你別來了。”
“我馬上來。”她已經掛了電話。
我很唏噓,我這顆無良的心,怎麼會變得這麼快,如今心中已無咪咪的位置。怎麼可能,就在前天,咪咪尚是我生活的中心,一切環繞她為主,如今我已另外找到了太陽,脫離了咪咪的軌道。
我用手撐著頭,想到國語言情片中常出現的一句對白:我們活在兩個世界裏。
當夜咪咪來了,穿著她一貫鍾愛的粉紅色,咪咪是一種單純粉紅色。
她坐在那裏嘰嘰呱呱說了很多話,那些以前我認為很有趣的瑣事,現在隻在我耳畔浮動,我神思著今晨見過的黑衣玫瑰。
水靈的眼睛,略為厚重的嘴唇,與那顆永恒的淚痣,欲語還休的神情,我的精神飛出去老遠老遠,再也控製不住。
我說:“咪咪,你該累了,回去吧,我送你回去。”
我得與她冷淡一段時期,再把真相告訴她。
咪咪十分不願意地被我送回家,而我——我在床上輾轉反側。
第二天早上,我直接趕到黃宅去。
大太陽天,女傭人來開門。玫瑰在客廳中用法文說電話,抬起頭來用眼睛向我打了一個招呼,我感到震蕩。隻要接近她便感到滿足,我緩緩散步到露台去。
她明快地說,“……是,八月二十四號,杜魯福的影片,非常值得一觀,‘祖與占’太好了,‘柔膚’不能放棄,索性連‘一個像我這樣美麗的女孩’也看了吧,是(UNEBELLEFILLECOMMEMOI),據說本港是第一次放映……”
“……晚上演‘四百擊’……隻好買一條法國麵包帶進去吃,是呀,沒時間吃飯。”
她輕笑著掛了電話。
我神魂為之傾倒,靠在露台上的一隻大金魚缸邊,低眼看到金魚向我遊近,啜吻水麵。
玫瑰已經走到我身邊,她說,“這些魚養得熟了,就像孩子們一樣,淨愛討東西吃。”
我側身看她,她的長發柬在腦後,鬢角長長地襯在雪白的皮膚上,仍然沒有化妝,那種白色半透明,不像人的肌膚,像瓷器。
我喉嚨幹澀,全身被汗濕透,襯衫貼在背部,隔很久我才說:“看杜魯福的電影,不叫我?”
她詫異,“你也喜歡杜魯福,家敏?”
我歡愉了,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有這麼動聽。
家敏,她如此親切地呼喚我。
“我不介意,我最喜歡‘亞黛爾H的故事’。”
她微笑,在那笑容裏,我隱約看到了黃振華。
“過來坐,這麼早,吃過早餐沒有?”
她招呼我。桌子上擺著一份簡單的西式早餐,餐具卻是白地起金邊的羅臣科,刀又全屬銀製,她取起茶杯說:“我節食已經有三年了,有一個時間,在養了孩子之後,胖得簡直不像話,嚇死自己,到最後不得不咬緊牙關,下個狠心——到現在我已三年沒有喝過加糖的茶,多可怕。”她輕笑,“女人對自己如果不狠心,男人對她們就會狠心。”
我暢意地看她的姿勢,聽她說話。
“你今天來是告訴我,你已決定替我改造這間屋子?”
“啊,是,黃先生已將屋子圖紙給我,但我恐怕你要暫時搬出去住呢。”我說。
“自然,這裏恐怕會拆得像防空洞。”玫瑰笑。
“你全權交給我裝修?”
“全權,除了那間書房。”
我想問什麼,但終於忍住,怕得罪她。
我說:“我把圖樣設計好了,交你過目。”
“你對舊書畫熟不熟?”她問。
“我有個大哥對這類東西很在行,怎麼?想買點字畫?”我非常樂意幫助她,“黃先生寫字間那張唐寅是他的收藏品。”
“恐怕很貴哩。”她說。
“我們可以去看看。”
“我知道,”她笑,“集古齋。”她繞著手,靠在門框邊。
這是她喜愛的姿勢,額角與肩膀靠在門框,繞著手,一副嬌慵相,這種姿勢令我心神恍惚。
“你想去瞧瞧?”
“自然,”她說,“我去換件衣裳。”
她不愧是穿衣服的高手,雖是孝服,一式黑色,因她的身材,也顯得舒服熨帖,十分美妙,長發編成一條粗辮子,脖子上一串圓潤的淡水珠。
我的心一直跳,雙手插在袋中,跟在她身邊。
“你開什麼車?”
“不下雨的時候開一輛摩根跑車。”我說,“今天不下雨。”
她說:“這樣的天氣用開篷車,也未免太熱了。”
我漲紅了臉。
她微笑,“下雨呢?開什麼?”
“開日本小車子。”我問,“你呢?”
“我一年四季都開一部雪鐵龍。”她說,“坐我的車子吧。”即使是一個命令,也千回百轉,說得似懇求。
我無可抗拒,身不由己地踏上她的車子。
我們在集古齋逗留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盡我所知,一件件解釋給她聽。
她問:“為什麼在那麼多名家當中,溥心佘的畫那麼便宜?”
“這可是要問專家了,我也不清楚,他的作品不錯,可以買。”
“用來裝飾公寓?大哥會說我不敬。”她笑說。
我們又去逛了一條街,她買了兩盞很漂亮的舊水晶燈,說:“配家裏那兩盞,就比較壯觀,你拿主意,看用不用得著。”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想把屋子重新裝修,但又要保存原來的樣式。換句話說,她要一間來自舊的新房子,配件比以前更古樸更精致。
我十分得意,懂得一個美女的心確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我開車送她回家,約好一個星期內給她看看草圖,一方麵又找借口在下班後見她,隻說約她去朋友家看畫。約女孩子我從來不緊張,但這次卻舌燥唇幹,手足無措。她一點頭,我便會雀躍,她如果搖頭,我便如被判死刑的囚犯。
她答應了我。
我腳踏在九霄雲中,不能自己。
回到家中,我和衣躺在沙發上,呆呆地想方才的情況,每一分鍾都值得回憶。
我怵然而驚,啊天,我明白了,我在戀愛,我已經愛上了黃玫瑰!
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我鼻子發酸,我不是一個沒有經驗的男人,我認識過無數的女子,從她們身上,我得到信心,我懂得自己是個具條件的王老五,無數丈母娘心目中的乘龍快婿,我在她們之中選了咪咪,一個無論家世學曆外型都配得上我的女孩子。
但從頭到尾,我並沒有愛過她,我們在一起愉快和洽,但我們沒有戀愛,愛情是另外一件事。
現在我知道了,愛情是完全不一樣的一件事。
我轉個身,石像似地躺在沙發上,一條手臂壓得漸漸發麻,但是不想轉動。
我嚐到這種滋味了,可憐的我。
我將臉埋在雙手中,可憐,昨天之前的我還無憂無慮,無牽無掛,現在我的呼吸卻似乎像一條線般懸掛在玫瑰的手中。多麼不公平,但我卻為這種痛苦歡愉。
大哥下班回來了,如常深色的西裝,他將公事包輕輕放下,見到我躺在那裏,詫異問:“怎麼沒出去?”
我不響。
他打量我,“你怎麼了?”
我仍然不響。
女傭人過來,“二少爺,電話。”
我嗚咽道:“我不聽。”
“家敏,”大哥笑說,“你怎麼了?”
“二少爺,是一位黃小姐。”女傭人又說。
我整個人跳起,撲到圖畫室去,膝頭撞倒一張茶幾,我搶進去抓到話筒,聽到玫瑰在那邊“喂”的一聲,我已經心酸得伏在桌上,緊閉眼睛。
“是,是我,有什麼事嗎?”我柔聲問。
“明天那個約會——”玫瑰說。
我的心吊了起來,她要推掉我了,她要推掉我了。
“我想順便帶兩幅字去給那位羅老先生品題一下,你說是否方便?”
我一顆心又回到胸膛,“當然方便。”
“那麼好,明天見,家敏。”
“明天下午四點我來接你。”
“謝謝你,再見。”她掛上電話。
我的臉貼在冰冷的桃木桌麵上,嗬我這顆心,我忍不住流下眼淚。
大哥的聲音,“你怎麼了,家敏,說完電話就掛上才是。”
我沒有張開眼睛。
“黃小姐是誰?”他坐在我身邊。
“黃玫瑰。”
“好有趣的名字,人是否如其名?”
“嗯。”
“一種俗豔?”
“如果不是人們太愛玫瑰,它應該隻豔不俗。”我說。
“我從沒見過你這般神魂顛倒,曆年來你女朋友換得似走馬燈,也算是見過世麵的人。”
“這次該死,”我又流淚,“這次我愛上了她。”
大哥點點頭,“時辰到了。”
我不響。
“是黃振華的妹妹麼。”
“是。”
“黃振華有年紀這麼輕的妹妹?”大哥問,“他從來沒提過。”
“她一向在外國,結婚已十年了?”
“啊。”大哥說,“這倒不是問題,有孩子也不打緊。”
“當然不要緊,但以後的日子我該怎麼過呢?”我說,“見她一次之後更想再見她,能夠握到她的手,又想進一步擁抱她,以後我將永永遠遠活在矛盾的日子裏,患得患失,緊張莫名,我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