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離開她,”大哥說,“你跟咪咪在一起快樂得多。”
“不是這樣的,”我說,“與咪咪在一起,沒有太多的痛苦,但是也沒有極端的快樂。”
“那麼勇敢點去接受這份事實。”
我不響。
“吃飯吧。”
“吃不下。”
“整日情思昏昏。”大哥說。
“你少取笑我。”我說。
第二天,我呆坐寫字樓中,想到的無不是玫瑰的一言一語。自黃振華處取了老房子的藍圖來細看,我要為她把這房間裝修得美輪美央。
下班時間我趕到黃宅去接玫瑰,因她取笑過我那輛摩根跑車,因此我開了哥哥的麥塞底斯。她並沒有叫我等,我到的時候她已經準備妥當,穿一件白色襯衫,貼身的黑色細麻褲,細跟的黑色露趾鞋,手中拿著兩軸畫。
到了那位老先生家中,她看畫,我看她。
她是一個絕頂聰明的女子,一點即明。
在羅老先生與她的對白中,我知道她在美國的十年,讀了三張文憑:法律、純美術及歐洲文學。她是個職業學生。我詫異於她豐富的學識,然而她一點知識分子的矯情都沒有,純真如一個孩子。此間有許多女子,念一科酒店管理便自以為受過高深的教育。
老先生請我們喝中國茶,緩緩地衝出碧螺春,她笑道:“香港這麼好,不舍得走了。”
老先生凝視她的臉微笑。
我說:“老先生善觀掌相,玫瑰,你有沒有興趣?”
她天真地攤出手。
老先生不能推辭,略看一看,便不肯說話。
玫瑰問:“是否有什麼難言之隱?”
“掌很好。”老先生說。
玫瑰問道:“還有呢?”
“犯桃花。”
“桃花?”玫瑰看我一眼道,“是桃花運?我以為男人才有桃花運。”
老先生哈哈笑,推開椅子站起來。我知道他不肯多說,不禁擔心起來。
玫瑰走到另一角落去看一扇螺鈿嵌銀絲屏風,我趁機問羅先生玫瑰的掌紋。
老先生深深看我一眼,“有一種女子,任何男人都會認她為紅顏知己,事實上她心中卻並無旁騖,一派赤子之心。這位黃玫瑰小姐,便是這樣,你莫自作多情。”
我說:“我明白,但已經來不及了。”我惆悵,“我的追求有沒有希望?”
“我又不懂得計算流年。”老先生笑。
“我們告辭了吧。”我說。
老先生站起來送客,“你那兩幅畫我留下細看,一有眉目便通知你。”
我與玫瑰向他告別。
她問我:“什麼叫犯桃花,家敏?”
我很尷尬,“我也不知道,恐怕是說你男朋友多。”
她才說,“我並沒有男朋友,我離婚也不是因為第三者。”
“那是為了什麼?”我禁不住問。
“與他一起生活不愉快。”她說。
“什麼時候開始的。”我說。
玫瑰微笑得非常淒涼,“認識那天開始。”
“為什麼嫁他?”我吃驚。
“因為……人們愛的是一些人,與之結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這句話好不熟悉,黃太太也說過的。
“在那個時候,我並沒有選擇,我能夠做的,不過是那樣。”
“他也同意離婚嗎?”
“我已下了決心,他不同意亦無用。”玫瑰淡淡地說。
“為何拖了十年?”
“因為母親的緣故,為了使她開心。”
“多麼大的代價。”
“我丈夫……他其實待我很好,我們兩個興致不同。”玫瑰就說到這裏。
與黃振華說到他的妹夫,他毫不掩飾他的感情,罵妹夫是“土蛋”。
他說:“永遠衣衫不整,穿那種樣子曖昧的襯衫。人家領子流行大呢,他穿小領子,人家時興小領子,他的領子忽然又大了起來,真恐怖。”黃振華自己的打扮是一等一的了,因此說到這裏,忍不住緊緊皺住眉頭,“褲子有點喇叭,皮鞋有點高跟,總言之,說不出的別扭,跟了玫瑰十年,連這點門道都沒學會,真是一項奇跡,我衷心佩服他居然還照活不誤。”
我聽得張大了嘴。
黃太太笑說,“振華對他是有偏見的。”
“更生,你說句老實話,方協文怎麼配黃玫瑰,在一間美國銀行任職,十年來就是坐那個位子——幸虧要離婚了,否則簡直為‘鮮花牛糞’現身說法。”
“振華!”黃太太微慍,“你說法好不粗俗。”
我看著黃振華的郎凡絲襯衫、聖羅蘭西裝、巴利皮鞋,全身淺灰色襯得無懈可擊,不禁笑了起來。
然後我正顏說:“我預備追求玫瑰。”
黃振華說:“單身男人有權追求任何女人,我隻能勸你保重。”
我低頭說:“我追她是追定了。”
“玫瑰,唉。”黃太太歎口氣。
“她並不是我的夢中女郎,”我踱步,“我做夢也沒想到有那麼可愛的女人。”
黃振華搖搖頭,“如出一轍。”
“什麼如出一轍?”我問。
“沒有什麼?”黃太太說,“有件事我想說一說,方協文決定趕來挽救這段婚姻。”
“什麼時候?”我驚問。
“下個月初,他已取得假期。”
“有得救嘛?”我驚問。
黃振華搖搖頭,“玫瑰決定的事,駟馬難追,她是一個憑直覺做人的人。”
黃太太看著我說:“這也並不表示你有希望。”
“我知道我的命運是悲慘的,我這顆心,遲早要被玫瑰粉碎。”
“好了好了。”黃太太既好氣又好笑,“你們這班猢猻,平日一個個孫悟空似的,活蹦活跳,一看見黃玫瑰,卻不約而同全體崩潰,現世。”
我歎口氣,收拾文件。
天氣漸漸有點涼意,我駕車上班,扭開無線電聽,紅燈的時候頭枕在駕駛盤上,無線電上在播放洛史超域的歌——“我不想說及/你如何碎了我的心/如果我再逗留一刻/你是否聆聽我的心/噢嗚,心/我的心/我的老心”
想到玫瑰,我的心收縮。這樣下去,我是遲早要得心髒病的,我苦笑。後麵車子響號,我如夢初醒,再開動車子。車子不聽使喚,朝玫瑰家中駛去。
她來開門,見到我說:“呀,家敏,你時間怎麼這樣多?”
我不知如何作答。
她剛洗了頭,長發都包在毛巾內,發邊有水珠,穿一件寬鬆的白色長衣,臉上那一點點化妝品都洗掉了,卻顯得非常稚氣,比真實年齡又少好幾歲。
“怎麼樣?”她笑吟吟問,“什麼事?”
我聲音有點硬咽,我說:“想見見你而已。”我靠露台邊坐下,任陽光曬在背上,將下巴托著。
她溫柔地解下頭上的毛巾,任瀑布似的黑發撤落在肩膀上,用梳子緩緩梳直。
她的黑發在陽光下發出五色的光。
我聽見自己細聲地說:“玫瑰,我想我已經愛上你了。”
她一怔,但不作聲,一邊將頭發編成一條辮子,隔了很久,她說:“家敏,你的感情也未免太衝動了。”
“我的感情?”我冷笑一聲,“我的感情才不衝動,不然我早就結婚了,多少女孩子繞著我兜圈子,我也不見得是個守身如玉的男人,但這些年來我都未有對任何人動過真情,認為沒有女孩子配得上我,直到你出現……我不會承認我感情衝動。”
她微笑,“你說的話我都愛聽,女人都喜歡聽這種讚美,但恐怕你沒有看清楚我的為人吧,我不是一個可愛的人。”
“為什麼如此說?”
她輕輕籲出一口氣,“我是一個結過婚的女人,孩子將近八歲,最近在鬧婚變,我的性格自由散漫,不學無術,除了打扮花錢,什麼都不會,我甚至不能養活自己,就會靠家人生活,我自覺是個一無是處的人。”
我非常了解她的心情,她一向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價值。
“胡說,玫瑰。”
“以前你們還可以說我是個美麗的女人,現在——”她伸伸懶腰,毫不遺憾地說,“現在我都老了。”
我說:“但願你會老,玫瑰。那就天下太平了。”
可是遠著呢,她並沒有老,我可以想像她年輕時的模樣。一隻洋娃娃般動人,卻毫無思想靈魂,但現在,她的一隻眼睛就是一首引人入勝的詩歌。也許十年前認識她,我會約會她,但我不會像今天這樣愛上她。她錯了。
她說:“家敏,我非常欣賞你的個性,但現在就談到愛情,未免言之過早,我們做個好朋友如何?”
“好朋友……”我喃喃地說,“我才不要做你的好朋友,一旦打入好友的族類,萬劫不複。”
“你是個任性的男孩子,要什麼就要得到什麼,這種例子我也見過。”
我睹氣,“你一生就是忙著被愛,請問一聲你可愛過人?”
“也大小覷我了。”玫瑰靜靜說,“當然我愛過人,而且沒有得到他。”
我大大吃驚,“你沒有得到他?”這是不可能的。
“你以為我是什麼,無往不利的神奇女俠?他不是不愛我,但是他過於自愛自私,他情願被愛,而不願愛人,因此與別人結婚了。我效法於他,但不久就發覺愛人尚有一分痛苦的快感,但被愛除有窒息感以外,就淨得沉悶,我決定離婚。”
我呆呆問:“那個男人……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我說過了,一個極端自私的人。”她說。
“他幹什麼?”我酸溜溜問。
“家敏,我約了朋友,現在要出去一下,送我一程如何?中午約了大哥吃飯,你要不要來?”她站起來。
“玫瑰——”
她握住我的手,“我明白,”她溫柔地說,“我全明白。”
她不說還好,說了我益發心酸,她在過去那十年中,不知應付過多少向她示愛的男人,這種溫柔體貼的安慰之詞是她一貫的手法,我做夢也未曾想到驕傲的我也會淪為那些芸芸眾生的一分子,我為自己傷心。
在車中她問道:“我那大哥最近在做些什麼?”
“跟公務局打官司爭地。攪腦汁將國際銀行改建,但電腦室搬之不去,夜夜為它失眠。還有設計新機場……”
“可憐的大嫂,嫁給一具機器。”她笑。
“黃太太跟他很處得來。”我說。
“更生姐有英雄崇拜,”她說,“女人都有這樣的幼稚病,於是男人們都跑去做建築師律師醫生,詩人們酸溜溜地低毀女人拜金。”
她說:“其實不是這樣,男人身任要職時的工作滿足可彌補其他性格上的缺陷,女人不能抗拒。”
我很傾心她這番新鮮的論調,多麼聰明的女郎。
她說下去,“其實我大哥有什麼好處呢?他的優點全部都寫在一張名片上。遇到更生姐,實是他畢生的幸運,我或是城中唯一不崇拜他的女人,故此我將他看得一清二楚,大哥除了那一門專業本領與數個銜頭,什麼都沒有。”
我不服氣:“他還是黃振華,著名的黃振華建築師。”
“那不是已經印在名片上了嗎?”她笑。
她下車時拍拍我的手背,“好好做事。”當我是一個孩子。
我握住她的手一會兒,她隨我握著,像一種好心的施舍。
見到她不開心,見不到她,亦不開心。我這生這世就是這樣過了。
我看著她背影,才開車回寫字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