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 部玫瑰盛放2(1 / 3)

黃振華鐵青著臉教訓我,他說他從不管職員私生活,隻要他們把工作做好,家中三妻四妾再往外跑去追求女人是一件事,但如果我不把桌子上的功夫清理掉,他會開除我。

我眼睛看出去是一片空白,以前日理萬機的溥家敏此刻一籌莫展,黃振華的得意門生不但辜負了師傅,也辜負了他自己。

然後他叫我坐下來,苦口婆心地說一個故事給我聽,那故事的男主角,是一個叫周士輝的男人,女主角是黃玫瑰。

“那人還活著,你要不要見他,欣賞他那落魄樣?”

我動了氣,“黃振華,你根本不知道情為何物,你不知道你自己活得多麼貧乏,你除了名片上的頭銜,一無所有!”

他怔住,緩緩地把頭轉過去,慢慢說:“那麼去吧,去把你自己溺斃在感情裏。”

我說:“至少我有膽量去愛,你呢?誠然,你沒有痛苦,但是你有沒有快樂?黃振華,別告訴我成功地搬遷國際銀行的電腦室會給你帶來快樂。”

黃振華的臉色變了。

我低聲說:“對不起……我出去工作,我會設法控製自己。”

“那麼一會兒與玫瑰吃飯,你最好別去。”

我的心牽動地痛,“讓我去,”我苦苦哀求,“這是最後一次。”

黃振華則轉了頭,懶得理我。

我坐在自己的桌子麵前,麻木地工作著,周士輝與我不一樣,他有家室,而我沒有,想到這裏,我安樂不少。我叫女秘書過來記錄了好幾封信,打開文件夾子,如火如荼地應付業務。

中午時分,我不敢出聲,黃振華走到我身邊,冷冷道:“還坐著?該吃飯了。”

我鼻子一酸,眼淚充滿眼眶。

黃振華輕輕說:“你兄弟倆沒父沒母,好不容易熬到今天,你要珍重,我們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裏,感情並不是一切,你以為我不懂享受?你以為我不欣賞愛情?但在這個世界裏,我們有固定的責任,你想想清楚。”

我頓時哭了。

這麼大一個男人當眾流淚,平時仰慕我的女秘書們看著我,目瞪口呆。黃振華搖頭歎息。

那天午飯,我坐在那裏無精打采,不發一語,玫瑰如常的美麗,黃太太暗暗照顧我,陪我說話。

玫瑰戴著一隻孔雀毛耳環,配黑色的上衣與裙子,一個女人美麗到這種地步,就會吸引到陌生人的目光——我與一般陌生人又有什麼不同呢?我傷神地想,隻不過玫瑰記得我的名字而已。

我盡量收斂自己的感情,黃振華讚許地將手擱在我肩膀上。

午飯後回寫字樓,我狠狠地工作了一個下午,下班時分人們都陸續走清,我自虐般地留在那裏。

咪咪來找我,她的語氣充滿感情,眼睛裏全是關懷,愛憐地親吻我唇邊的短須。

她說:“真是個乖孩子,工作這麼賣力,胡須竟長得那麼快。”

我硬咽問:“你來找我做什麼?”

她明快地說:“看電影,我們去看張澈的新武俠片。”

我則轉頭,“我不去。”

“什麼,趕功夫?”

“是。”

“黃振華苦苦逼你工作?”她柔聲問。

“是。”

“那可惡的黃振華,但我原諒他,我先走一步,你走的時候打電話給我,我陪你吃茶。”

我胡亂地點點頭。

她取過手袋走了。

我工作直到深夜,走的時候並沒有關照咪咪。我遲早要令她生氣的,遲不如早。

到家大哥還在練琴,琴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我和衣往床上一倒,倦極而睡。

我克製自己足足五天,做完了黃宅的設計圖,交到振華桌子上,不往黃宅去找玫瑰。

我已沒刮胡須多天,不眠不休,煙比大哥還抽得凶,整個人在短短五天內瘦了一個圈,眼內都是紅絲,咬緊牙關跟玫瑰的影子打仗。

咪咪來看過我,我冷淡她,將頭靠牆上,閉著眼睛,對她不理不睬。咪咪以為我工作辛勞,遭遇難題,雖然不高興,卻並不埋怨,她實在是個懂事的好女孩子,水仙花似清秀的臉,皎潔的心靈,但我的心已飛向遠處。

黃振華輕輕與我說:“事情總會過去的,一下子就過去了,咪咪是大家公認的可人兒,你也應該滿足。”

我拿《紅樓夢》的句子回他:“縱然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事情並不容易解決,前世我欠下玫瑰良多,隻好這樣解釋,就在黃宅動工裝修的那一日,她竟出現在我麵前。

我抬頭看到她非常震驚,瞠目結舌,一時間分不出是幻覺還是真象。

她卻已抓住了我的手,搖兩搖,輕聲說:“家敏,你怎麼整個人不見了?我想念你呢。”

我本已脆弱的心靈如何經得起這樣一擊,頓時粉碎成一片片,我順手輕輕握住她的手,決定死在她的綠羅裙下。說也奇怪,立誌豁出去不顧,心境反而安靜,我認了命了。

“你怎麼瘦了?”她問我。

我隨口答:“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瘦人憔悴。”

她溫柔地笑,“你這孩子。”

我將她的手貼在臉上。“下了班我們出去吃飯吧。”她建議。

我說:“八點鍾我來接你。”

玫瑰離開以後,黃太太來了。

我低低地向她訴說一切。

她眼睛並沒有看著我,隻細細聲說:“你去吧,快樂一下也是好的,你是單身男人,她自己快將離婚,沒有什麼不合情理之處,我看你熬得快要死了。”

“謝謝你。”我低聲說。

她歎口氣,“我樂得做這個順水人情,誰也不能力挽狂瀾於既倒。”

“我覺得快樂,”我坦白地說,“是那種回光返照式的快樂,我知道玫瑰不會愛我,她來找我,也不過是不介意有我這個伴而已。”

“祝你幸運。”黃太太黯然。

“黃太太,你快樂嗎?”

“我?”她抬起頭,“我與振華都善於控製感情,我對戀愛的看法與常人略有出入,一般人認為戀愛是好的,我卻覺得這是種瘟疫,倘若能夠終身過著無愛無嗔的生活,那才是幸福,故此戀愛實屬不幸。”

我輕輕答:“那是因為一般人並不戀愛,到了時候他們結婚生子,毫無選擇可言,遇到條件略高的對手,苦苦追求一輪,他們便自以為在戀愛。”

黃太太黯然說:“那麼一般人還是很快活的。”

當天晚上,我的快活並不在一般人之下,我去理了發,刮清胡須,換上我最好的淺色西裝,精神抖擻,去見黃玫瑰。

玫瑰穿白色的低胸裙子,戴細細的鑽石鏈子,臉上刻意化妝過,美豔不可形容,頭發修短至肩膀長度,用一朵花別在耳朵後麵,蜜色的皮膚柔軟光潔,足上一雙白色涼鞋,腳趾搽著淺玫瑰紅。

我沉醉在她美色中,她修長地走過來,我輕輕擁她在懷中,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快樂的人了。

我整晚握著她纖細的手,與她共舞,我們並沒有說很多話,畢竟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在享受一個快樂的晚上,我在戀愛。

當晚有月色,我們在路上散步,走了很久。

我怕她累,但她並沒有出聲,於是我們一直走,走向永恒,越走我的精神越好。

然後我們在一家小店內喝酒,我的唇還沒有碰到酒精,就已經先醉了。

送玫瑰回去,她倚在門框,雙手疊在胸前,無限嬌美,眼下那顆痣仍然似一滴眼淚。

她輕輕說道:“老房子裝修好了,再請你進去坐,這裏是哥哥的家。”

“再見。”我依依不舍。

“明天見。”

“明天我來接你。”我說。

第二天玫瑰並沒有在家,黃振華陪她去接女兒,我撲了一個空。

我隻好回寫字樓忙正經事,每隔一個鍾頭去查問一次,黃太太答應玫瑰一回來便馬上通知我,叫我放心。我懇求黃太太替我說幾句好話,讓玫瑰準我見一見那個小女孩子。

中午時分,黃太太告訴我,我們在家用午膳,我說馬上趕到。黃振華接過電話,說隻準我請一小時的假,出乎意料,他的聲音很平靜,並沒有責備我。我頓時羞愧起來,我答應他的事沒有做到,他已經放棄我了。我剛預備出門,咪咪來找我,約我與她午膳。我無選擇,告訴她我沒有空,我有重要的事要做。

咪咪凝視我,一聲不發,拾起手袋就走。

我不忍,拉住她。

咪咪並沒有發怒,她低聲說:“我再是個笨人,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想最好的方法是讓我退出。”

我竟不知如何回答。

“我看你也夠辛苦的,也經過苦苦掙紮,但此刻你已經決定放棄我,我不怪你,人們當然隻做對他們本人有益的事。”

我低下頭,卻不肯放她走。

“我很愛你,家敏,但我決定隨遇而安。如果你肯看看我,你會發覺,在這兩個星期內,我確是為你消瘦,每個人都是另一個人的傻子。”

我抬起頭看她,發覺她真是瘦得厲害,這大半個月來,她容忍我直至毫無轉圜的餘地。

“再見,家敏。”

“咪咪——”

“別擔心,我總在這裏等你的,我不會阻礙你。”她掙脫我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往黃家途中我心情鬱塞,直到看見小玫瑰。

是黃振華來替我開的門,他身邊跟著一個小女孩子,約七八歲大。

黃振華喜形於色,他彎腰對那小女孩說:“小玫瑰,叫溥叔叔。”

小女孩子並沒有叫我,她抬起頭看我一會兒,然後抿住嘴笑一笑,躲到她舅舅身後去。

我呆住了,這簡直是玫瑰的縮影嘛,連眼角下的藍痣都十足十的翻版一次。

玫瑰跟著跑出來,她穿著一套黑色香雲紗的唐裝衫褲,腳上一雙繡花拖鞋,見到我熟絡地說:“家敏,見過我女兒沒有?”

我看到玫瑰,心頭就絞緊。

玫瑰她那身石塘咀紅牌阿姑式的打扮看得我心神搖曳,她左腕上戴著兩隻純金麻花鐲子。我從未見過裝扮得如此出神入化的女人,她的美姿可以無窮無盡地發揮至無限量。

我坐在一角盡情地欣賞她。

她走到我身邊來,“家敏,你不高興?怎麼臉色這樣壞?”

我低著頭,“是的,我跟一個朋友鬧翻了。”

“是女朋友?”

我點點頭。

“是——為了我?”

我又點點頭,“她沒有跟我吵,她很了解,轉頭就走。”

玫瑰訝異,“多麼瀟灑。”

“是,”我的眼睛紅了,“她是一個好女孩子,品格很特別,而且驕傲,不發一言拂袖而去是最大的驕傲。”

玫瑰看我一眼,“我可做不到這一點,我這個人最暴戾,我遇到這種事,非得攪得兩敗俱傷不可。”

“你不同,你做什麼都會獲得原諒。”

“真的嗎?”她笑一笑,神情忽然去到很遙遠,“家敏,你容忍於我,對我好,不一定代表每個人都如此,你們都會以為我在感情方麵是無往而不利的嗎?事實上並非如此。”

我剛想答,小玫瑰跑了過來,伏在她母親的膝蓋上抬頭看我。

我對她伸出手,她猶豫一刻,握住我一隻食指。

我苦澀問玫瑰:“早十年八年,你在什麼地方呢?”

她知道我指什麼,因而微笑答:“忙著搗蛋、戀愛、讀書鬧事。”

黃振華在一角大聲說:“喂,過來吃蓮子百合湯。”

“大哥不那麼生你氣了,”玫瑰笑說,“他這個人,有鴛鴦情意結,但凡有男子與我比較談得攏,他就認為人家在追求我,於是裝就一副舅老爺的嘴臉來欺侮人家——真是有條腦筋出了毛病。”

她說得這麼詼諧,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玫瑰又說:“女朋友那裏,解釋一下就沒問題了,別為我的緣故有什麼誤會,劃不來。家敏,你看,我女兒都這麼大了。”

我握住小玫瑰的小手,貼在臉邊,還未來得及說話,黃振華又嚷了起來——

“喂,冰凍的百合湯擱熱了就不好吃,你們在那裏綿綿疊疊地說些什麼呢?”他非常不耐煩。

我悄聲對玫瑰說:“我對你……是真的。”

玫瑰憐惜地看住我,剛想說什麼——

黃太太把百合湯端到我們麵前來,黃振華賭氣領著小女孩到書房去看連環圖畫。

黃太太問我:“家敏,你好嗎?”

玫瑰看我一眼,“他大為不妙,女朋友跑掉了。”說完也跟著進書房去。

黃太太惋惜地說:“咪咪是城裏罕見的好女孩子,我可不擔心她會嫁不出去,我擔心的是你,想你也知道,玫瑰不會愛上你。”

我喝著甜的湯,苦在心中,百合特有甜帶澀的香甜像我對玫瑰的愛。我淡淡地問:“她的擇偶條件究竟是怎麼樣的?”

“哪有什麼準則?不外是一個遇字,”黃太太說,“玫瑰有真性情,不比我們。”

“黃太太,”我抬起頭,“依你看,我是否愛上了玫瑰?”

黃太太歎口氣,“那自然是,你這個症的征象再明顯沒有。”她笑,“頭眩、身熱、心跳、寢食不安、患得患失、心神恍惚——是不是?”

我苦笑,“原來世界上真有愛情這件事。”

黃太太點頭,“是,一種瘟疫,足以致命,別忘記羅密歐與梁山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