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我終於絕望地抬起頭來。黃太太是對的,我目前最好是住在這裏。
稍後……稍後我或許可以回加拿大去,我有那邊的護照,離開香港遠遠的,眼不見為淨。
我洗個臉,坐在廚房不動。
黃振華起床了,“家敏,你怎麼了?你的屁股粘在了這裏?”他在廚房門口張望一下。
我跟黃太太說:“我想見一個人,你要幫我忙。”
黃太太凝視我,“我知道,我已經叫了她來。”
“什麼時候?”我一驚。
“現在就到了。”
啊,黃太太真令我感動。
她的話還沒說完,門鈴已經響起來。
女傭人邊扣鈕子邊去開門,咪咪站在門外。
我上一步趨向前。
咪咪有點憔悴,她眼睛略為紅腫,一張臉卻顯得更清秀,因為她更瘦削了。
我悲從中來,她是這樣的愛我,有機會也不擺我架子,毫無保留地愛我。我把她擁在懷內,臉埋在她秀發裏,嗅到我往日熟悉的香水,我哽咽地說:“咪咪,我求你原諒我,並且嫁我為妻。”
咪咪哭了,她說:“好好,家敏,我答應你。”
我禁不住她的寬宏大量,羞愧得要命,我說:“咪咪,你不會以我為恥,我會做一個好丈夫。”
黃太太說:“不用解釋了。”她的雙臂圍住我們倆個人。
我說:“我得找房子住,還有裝修、家具,我們要去度蜜月——”
“最重要是買婚戒。”黃振華說。
咪咪什麼也不說,隻是抱著我的腰,頭靠在我胸前。
我說:“黃太太,煩你通知我大哥一聲,我訂婚了。”
“放你一星期假,”黃振華說,“更生,你還站著幹什麼,快快開車送我上班。”
他們夫妻倆恩愛地走開。
我對著咪咪,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天氣已經轉涼,頗有秋意。我忽然懷念我寒窗十載的地方。
我握著咪咪的手說:“讓我們到魁北克度蜜月,那裏雪下得很大,我們穿得厚厚,到公園走,在湖上溜冰,我們會生活得很快樂。夏天再來的時候,我們可以租一間大房子,前後有花園那種,我們要生很多孩子,因孩子有生存的權利,你管家,我賺錢。咪咪,我們不回來了,你說好不好?”
“好。”
“我們在這裏結了婚就走。”我說。
“好。”
“我們不再開摩根跑車,我們買一輛實際的旅行車,好不好?”
“好。”
“我們會很幸福。”可是我心中沒有幸福感,我已是一個死人,幸福與我無關,隻剩無邊無涯的荒涼。
我與咪咪絮絮說了整個上午的話,留學時期最細微的小事都拿出來告訴她。
其實我們認識很久了,這一些她都應該聽過,應該記得,但我願她再知道一次。
有咪咪的家人與黃太太幫忙,一切進行得飛快,日子定好,酒席訂下來,衣服都辦齊,我的表現並不比一般新郎差。
咪咪對於我忽然決定娶她為妻的經過,一言不提,一句不問,娶妻娶德,夫複何求。
大哥問我:“你這個婚結得很匆忙。”
我正在家收拾冬天的衣物要往魁北克,聽他這麼說,連忙裝出一個笑容。“那裏,我跟咪咪在一起,日子不淺,你是知道的。”
“可是——玫瑰呢?”大哥含有深意地問。
我心如被尖刀刺了一下,“玫瑰怎麼樣?她結過婚,又有孩子,我最怕這種麻煩,況且她那個丈夫又夾纏不清,她本人又隻會叫人服侍著——累都累死,黃振華又不喜歡人家碰她,我就覺得吃不消。”
大哥微笑,笑容裏很有內容。
我把毛衣一件件折疊好,收進皮箱裏。
“你可知道,最近我在約會玫瑰?”大哥低聲問。
我連忙作一個詫異的表情,“是嗎,她?”
“是的。”
“她的確是一個美麗的女人。”我說。
“我記得你曾經對她顛倒不已,家敏。”
我拚命地笑,“大哥,顛倒是一回事,結婚又是另外一件事,我可不是藝術家、浪漫的傻子,放著會服侍我的女人不要,虛無縹緲的去追求一個叫我服侍的女人,這不是老壽星找砒霜吃?”
大哥凝視我。
我聳聳肩,“你知道我,愛玩的脾氣是不改變的,老不肯為愛情犧牲,如今咪咪的家人不放過我——”
我說:“喂,大哥,我養九個孩子,你可是要負責替他們取名字的。”
“九個?”大哥的注意力被轉移,皺皺眉頭,“真的那麼多?”
“不多了,”我拍拍大哥的肩膀,“以前的人都生這麼多,人口爆炸也不在乎我這幾名,聰明人可以多生孩子,笨人就不必。”
大哥笑著搖頭。
“這樣就成家立室了。”我說道,“香港多少獨身女郎要暗暗落淚。”
“你少吹牛。”大哥笑。
“真的,你也快快拉攏天窗吧。”我閑閑地說。
大哥猶豫片刻說:“我也正與玫瑰商量這件事。”
我晴暗想:那我是做對了,不由我不退出。
大哥說:“可是那個方協文實在是難纏,他現在索性住在香港,也不回紐約,天天跟在玫瑰身後,非常麻煩。”
“暫時避開他,你們上巴黎,不見得他也跟到巴黎去。”我說。
“但他是孩子的父親,玫瑰並不肯把孩子還給他。”
“婚是離了是不是?”我問,“他終於答應離婚?”
“就因他終於願意離婚,玫瑰反而不忍對他太苛。”
“他這個人就是麻煩而已,是個很窩囊的家夥,不見得有危險。”
大哥轉變話題,“我們不說這些事,你也好久沒見玫瑰了,她一向待你如兄弟的,你就把新弟婦帶出來見一見她。”
待我如兄弟?我沉默,大哥,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
“家敏?”
“是,就明天中午好了。”我說。
我提起皮箱打道回黃府,黃太太代我檢查,她問:“怎麼全是毛衣沒褲子?”
我那可憐的頭靠在窗口不出聲。
無線電中又在播老好洛史超域的曲子:
coc1我不欲談及
你如何粉碎了我的心
我的心
我的老心——coc2
我輕輕地問:“誰開了無線電?”
“我。”黃太太放下毛衣。
第二天中午,黃家全家、我們兩兄弟,以及咪咪一起午飯。
咪咪大方鎮靜得令我佩服,淡淡地、一派泰山崩於前而不動於色的模樣,直至她看到玫瑰,她與我一般地呆住了。
玫瑰已不再戴孝,化妝得容光煥發,金紫色的眼蓋,玫瑰紅的唇,頭發編成時下最流行的小辮子,辮腳墜著一顆顆金色的珠子。配一條薔蔽色緞褲,白色麻紗燈籠袖襯衫,手腕上一大串玻璃鐲子,叮叮作響。
一千零一夜的女主角自畫片中舉步出來。
而大哥一貫地白襯衣黑西裝,以不變應萬變的玫瑰。
我的犧牲是有價值的,他倆是一對壁人,應該早認識十年。我的心痛苦地牽動。
黃振華皺眉,“小妹,你出來吃個三文治,也得打扮得嘉年華會似的,真受不了。”
玫瑰說:“我隻會打扮,這是我唯一的本事,學會了不用挺可惜。”笑得如盛放的玫瑰。
黃振華看大哥一眼,“你本事不隻這樣,尚有溶解冰人的能耐。”
大哥微微賠笑。
“玫瑰,溥家明是你一生中所認為的男人最好的一個,好自為之。”黃振華說。
“是,大哥。”玫瑰說著側側頭,情深地看著我大哥。
我慌忙低下頭。
“還有你,家敏,”黃振華說:“你要善待咪咪。”
黃太太來解圍,“振華,你別倚老賣老了,囉哩囉嗦,沒完沒了,才喝了杯茶就裝出發酒瘋的樣兒來。”
黃振華歉意地拍拍妻子的手。
玫瑰說:“恭喜你,家敏。”
“不必客氣。”我強裝鎮靜。
她又跟咪咪說:“我跟家敏,真像姐弟似的,他成家立室,我自然是高興的。”她自手袋中取出一串閃閃生光的鑽石項鏈,要替咪咪戴上,“這是我給你的見麵禮。”
黃太太笑說道:“光天白日,戴什麼這個,脖子上掛著電燈泡似的。”
玫瑰卻帶種稚氣的固執,非要咪咪戴上它不可。
咪咪居然並不反對,於是就戴上了。
我隻能說:“很好看。”吻咪咪的臉一下。
那天下午,我們去取機票途中,咪咪很沉默,用手指逐一撥動鑽石,然後她說:“她是那麼美麗,連女人都受不了她的誘惑,鐵人都溶解下來。”停了停又說道,“她那種美,是令人心甘情願為她犯罪的。”
我心煩躁,因而說:“這與我倆有什麼關係?”
“她與溥家明是天生一對,兩個人都不似活在這世界裏的人:謫仙記。”
我們終於取到機票,一星期後動身往加拿大了。
我們累得半死,婚宴請了一千位客人,近五百位女客都比不上玫瑰的豔光。
她那件紫玫瑰色的露背短紗裙令全場人士矚目,倚偎在大哥身邊,整晚兩個人都手拉著手。
黃振華對我笑說:“我一直以為溥家明是鐵石心腸,”非常言若有憾,心實喜之,“原來以前是時辰未到。”
禮成後送客,攪到半夜三更,回到酒店,還沒脫衣就睡著了。
半夜醒來,發覺咪咪已替我脫了皮鞋,她自己總算換過睡衣,在床上憩睡。
我覺得無限的空虛清淒。
嗬,人們愛的是一些人,與之結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我心灰意冷,走到床邊躺下。咪咪轉一個身,我抱住她,忍不住哭泣起來。
我的老心。
第二天下午,我們就往加拿大去。
咪咪說她一到那邊,就要睡個夠,她說她吃不消了。
實事上她在飛機上就已經熟睡,頭枕在我的肩膀上。
我於是像所有的丈夫們一樣,為妻子蓋上一條薄毯子,開始看新聞雜誌。
做一個好丈夫並不需要天才,我會使咪咪生活愉快,而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子,她懂得世上最幸福的人便是知足的人。
在魁北克郊區咪咪與我去找房子,咪咪說著她流利的法語,與房屋經紀討價還價。
屋價比香港便宜得很,我看不出有什麼可講價的,但我樂意有一個精明的妻子。
我們看中一幢有五間房間的平房。房子的兩旁都是橡樹,紅色鬆鼠跳進跳出,簡直就似世外桃源。
我說:“買下來吧。”一年來一次都值得。
“九個孩子。”咪咪笑,“最好肚子上裝根拉鏈。”
“辛苦你了。”
“你養得起?”她笑問。
“結婚是需要錢的,”我說,“沒有這樣的能力,就不必娶妻。”
“可是孩子們曆劫一生的生老病死呢?”她問。
“我盡我的能力供養關懷他們,若他們還不滿足,或受感情折磨,或為成敗得失痛苦,那是他們的煩惱。”
咪咪抱緊我的腰笑起來。
一個月的蜜月我們過得暢快舒服,咪咪對我無微不至,天天早上連咖啡都遞到我麵前,我還有什麼埋怨呢,心情漸漸開朗,生命有點複活。
每天早上我都問她同一的問題:“你懷孕了沒有?”
她每天都笑罵我:“神經病。”
我倆樂不思蜀,不想再回香港去。
我又不想發財,胡亂在哪裏找一份工作,都能活下來,咪咪也不是那種好出風頭爭名利的女人,她會遷就我,我們就此隱居吧,回香港作甚。
此念一發不可收拾,我便寫一封信回家,告訴大哥我的去向。
信放進郵筒時我想,他畢竟是我的大哥,世上唯一與我有血緣的人,我千怪萬怪,也不能怪到他的身上。
一個明媚的早上,我與咪咪在公園中散步。
她問我:“你快樂嗎?”
我答道:“我很高興。”
“你快樂嗎?”咪咪固執起來,猶如一條牛。
“不,”我說,“我不快樂,快樂是很深奧的事。”
“你愛我嗎?”
我拍拍額角,“全世界的女人都喜歡問這種問題,你喜歡聽到什麼樣的答案呢?說聲我愛你又不費吹灰之力,你何必堅持要聽見?”
咪咪笑而不語。
“黃振華從來沒有瘋狂地愛過蘇更生,可是你能說他們不是一對好夫妻嗎?誰說我們不是好夫妻。”
咪咪不出聲。
“女人們都希望男人為她而死,是不是?”我笑,“如果我死了,你又有什麼快樂呢?”
咪咪抬起頭看藍天白雲的天空,她微笑。我最怕她這樣微笑,像是洞穿了無限世事,翻過無數筋鬥,天涼好個秋的樣子——一切都無所謂了,她已經認命了。我歎口氣。
我情願她罵我、撒嬌、鬧小性子——女人太成熟懂事,與男人就像兩兄弟,缺少那一份溫馨,作為一個朋友,咪咪與黃太太自然是理想中人,但終身伴侶……我看了看咪咪。
《紅樓夢》中有句話叫做“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我現在明白這句話了。
於是我也像咪咪般淒涼地笑起來。
兩夫妻這麼了解地相對而笑,你說是悲還是喜。
我握緊了她的手。
“你留在這種不毛之地——怕是一種逃避罷。”咪咪說。
“是。”我說,“求求你,別再問下去。”
“好,家敏,我答應你,我永遠不再問問題。”
咪咪說:“你明知說一兩句謊言可以令我高興,但你堅持要與我坦誠相見,因為我受得住。”
“不,”我答,“因你是一個受過教育的女人,我在你背後做什麼都瞞不過你。”
“我為聰明誤一生?”她又笑。
“本來是。”我說,“我們都為聰明誤了一生。”
能與妻子如此暢談,未嚐不是快事。
回到家,桌麵擱一封電報,電報上說:“急事,乞返,黃振華。”
我問:“什麼事?”
咪咪想了一想:“黃振華本人是絕對不會出事的,他原是個精打細算、四平八穩的人。”
“那麼是玫瑰的事,”我說,“玫瑰跟我還有什麼關係?”
“亦不會是玫瑰的事。”咪咪說,“黃振華做事極有分寸,他不見得會拿玫瑰的事來麻煩你。”
“推理專家,那麼是誰的事?”
“是你大哥的事。”咪咪說。
我的血一凝。可不是!
“大哥?”我反問,“大哥有什麼事?”
“接一個電話回去!快。”咪咪說。
我連這一著都忘了做,多虧咪咪在我身邊。
電話接通,來聽的是黃太太。
我問:“我大哥怎麼了?”
“你大哥想見你。”
“出了什麼事?”
“你趕回來吧,事情在電話中怎麼講得通呢?”
“大哥有沒有事?”
“他——”
“誰有事?”我停一停,“玫瑰可有事?”
“玫瑰沒事,家敏,我心亂,你們倆盡快趕回來好不好?你大哥需要你在身旁。”
我與咪咪麵麵相覷,不知葫蘆裏賣什麼藥,咪咪接過電話:“黃太太,我們馬上回來。”她掛上話筒。
咪咪取過手袋與大衣。
“你做什麼?”
“買飛機票回香港。”
“我不回去。誰也沒出事,吞吞吐吐,我回去幹嗎?”
“有人不對勁。”咪咪說,“我有種感覺他們大大的不妥。”
“誰不妥?”
“回去就知道了。”
“我不回去,死了人也不關我事。”我賭咒。
咪咪靜默。
我說:“好好,這不是鬧意氣的時候,我跟你一起走,可是我剛剛預備開始的新生命——”
咪咪抬起頭問:“你的舊生命如何了?”語氣異常辛酸。
我摟一摟她的肩膀,“我們一起走。”
訂好飛機票我們再與黃太太聯絡,她在那頭飲泣。
我覺得事情非常不妥,心突突的跳。
黃太太是那種泰山崩於前而不動於色的人物,即使黃振華有外遇給她碰上,她也隻會點點頭說“你好”,倘若她的情緒有那麼大的變化,事情非同小可。
在飛機上我覺得反胃,吃不下東西,心中像墜著一塊鉛。
咪咪也有同感,我們兩個人四隻手冷冰冰的。二十四小時的航程不易度過。
我說:“我隻有這個大哥,……”斷斷續續。
咪咪不出聲。
“大哥要是有什麼事——”我說不下去。
我用手托著頭,一路未睡,雙眼金星亂冒,越接近香港,越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終於到了飛機場,我們並沒有行李,箭步衝出去,看到黃振華兩夫妻麵無人色地站在候機室。
我的心幾乎自胸腔內跳出來。
我厲聲問:“我大哥呢?”
黃太太說:“你要鎮靜——”
“他在哪裏?”我抓住黃太太問說,“你說他沒事,你說他沒事的——”
黃振華暴躁地大喝一聲,“你稍安毋躁好不好?從來沒看見你鎮靜過,三十多歲的人了,又不是沒讀過書,一點點事又哭又叫!”
“振華——”黃太太勸阻他。
咪咪擋住我,“我們準備好了,黃太太,無論什麼壞消息,你快說吧。”
“家敏,你大哥有病,他隻能活三個月。”黃振華說。
咪咪退後三步,撞在我身上,“不!”
我隻覺全身的血都衝到腦袋上去,站都站不穩,耳畔“嗡嗡”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