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鈴一響,另外有客人來了。
黃太太為我們介紹,“你們其實已經見過,這位是溥家敏。”
溥家敏英俊得不知像哪個電影明星,風度翩翩。他皺著眉頭,帶著心事似走過來,目光似上次般逗留在太初身上便滯留不動。
太初不自在,別轉了臉。
黃家上下的親友一個個都像童話故事裏的人,我歎口氣,上帝待他們未免太厚,既有財又有貌,更有內容,難怪我嶽父成了外來的異客,受到排擠。
而太初,太初絕對是黃家的一分子,她從來沒去過歐洲,十多年來跟著一個寒酸的父親生活,但她的氣質不變,臉上一股倨傲純潔的顏色,使她身處這種場合而毫無怯容。
“玫瑰呢”?黃太太問,“還沒出來?”
黃振華說,“家敏,過來喝杯威士忌。”
黃太太又問:“快開飯了吧?這個廚師聽說是新請的,手藝如何呢?”
溥家敏心事重重,不出聲,喝著悶酒。
大家很快歸於沉默。
羅爵士跟太初說:“我知道你與你母親之間有點誤會,可否容她解釋?”
我們身後傳來一聲咳嗽,“叫各位久等了,對不起。”
我第一個轉過身子去,看見一個女子站在走廊盡頭娉婷地急步走過來,環珮玎璫地有點匆忙。
我呆住了。
她並沒有什麼儀態,也沒有怎麼打扮,神情還很緊張,握著雙手。
這女子年紀也斷不輕了,穿很普通樣式的一件黑衣服,唯一特色是一條配玉的腰帶。
但她的美貌是不能形容的!她的臉簡直發出柔和晶瑩的光輝,一雙眼睛如黑玉般深奧,身材纖弱苗條,整個人如從工筆仕女圖中踏出來,她便是太初的母親?
我本來並不相信天下有美女這回事。太初的漂亮隻令我覺得和煦舒適,但這位女子的美是令人驚心動魄,不能自己的。我忽然有種恐懼,說不出話來。
可是她比我們還緊張,她並沒有如小說中與女兒失散的婦女般撲過來擁抱痛哭,她隻是結結巴巴地問:“是太初嗎?是棠華嗎?”如一個稚齡少女般羞怯,聲音中卻一絲做作都沒有,最自然純真不過。
我看得出太初在過去十五年內建立起來的敵意在那一刹那完全融解了。
“是母親吧。”太初溫和地說。
“是,是。”她母親略為鎮定。
羅爵士過來說:“大家坐下慢慢談談。”
太初始終沒有過去擁抱她的母親。
她稱母親為“羅太太”。誠然,她不折不扣是羅太太,但自《紅樓夢》賈寶玉之後,鮮有人稱自己母親為“太太”的,太初如此別出心裁,倒出乎我意料之外。
我活了這麼大還第一次遭遇如此戲劇化的場合,不知如何,居然應付自如,想必是因為太初的緣故,而我同時也第一次發覺,太初有泰山崩於前而不動於色的本事。
我竟小覷了這小妞。
飯後我們喝茶閑談。
羅太太說:“你們說太初很像我……”
太初忙說,“我哪敢像太太!”好家夥,由“羅太太”簡稱變“太太”了,“一半也及不上。”
黃振華說:“我看是母親不及女兒一半才真,你們看看,太初多麼冷靜智慧?才二十歲呢,你母親一輩子都像一團雲。”
“太太”也不分辯,好性子地笑。
我簡直不相信我的眼睛,她是我嶽母?她看上去直情不過如太初的大姐姐,她示意我走近長窗一角說話。
她輕輕跟我說:“你與太初明年就打算結婚了吧?”“是的。”
“我並不讚成女孩子早婚,”她極其溫柔,“因為我本人早婚失敗,有個戒心,但我相信你們會幸福。棠華,因為你是一個出色的男子,我不會相人,但我大哥振華對你擊節稱讚,他錯不了。”她的語氣是那麼柔弱倚賴,我馬上發覺了。
女人的溫柔藝術在今時今日早已失傳,略為遷就,咱們做男人已應感激上帝,時代女性衝鋒陷陣的本事絕對比我們高超,她們與我們一般地硬繃繃,真刀真槍地上陣拚個你死我活,事實也不允。
我們這一代從來得不到這種享受,而在羅太太身上,我才明白一個女人,具有女人的韻味是多麼可愛動人。
她忽然悲哀起來,“可是我有什麼資格做太初的母親呢?我有什麼資格開口說話呢?我不配呢?”
我嶽父把她形容成一個俗豔的、虛榮的、潑辣的女人,真是不實不盡。他與她是兩個世界裏的人,她應該得到目前的男人,一個全心全意、有能力有資格照顧她的男人。
我又不敢說嶽父錯,這整件事是一個悲劇。
“你會好好照顧太初吧?”她問。
“我會。”我略為猶疑,“但是我們不能長期留在香港。”
“我可不敢要求你們陪我,”她很憂鬱,“但大哥說你最好留在香港。”
我點點頭,我明白,以我的專業,跟著長袖善舞的黃振華,憑羅爵士的關係,若幹年後,不難成為第二個黃振華。
我轉頭,發覺溥家敏正與太初在談天,太初臉色慎重,因此可知談話必有內容。
我忍不住問:“那個英俊的男人是誰?”
她答:“嗬,那是溥家敏,我們家的老朋友,將來,我告訴你。”
黃太太走過來,問道:“很緊張吧,嶽母見女婿。”她笑了。
“真不敢相信,女兒已可以結婚了。”羅太太感喟地答。
“你這一生,玫瑰,傳奇過傳奇,應該有人寫篇小說,叫做玫瑰的傳奇吧。”黃太大笑道。
“我還算玫瑰呢,”她說,“老太婆還頂著個這樣的名字,死不要臉,太初才是攻瑰。”
但她仍然這麼美麗,精致尖削的下巴一點不肯變形,眼角的細紋不外是種風情,四十歲的人了,她是夏天那朵最後的深色的玫瑰,眼看要凋零了,花瓣中開出深黃的花蕊,她眼角多一顆閃動的眼淚痣。
那天回家,我不能成寐。
我與太初整夜坐在露台談論她的母親。
“她是那麼美麗,”太初歎息說,“美得超乎我想像,而且她已經四十歲了,你能否想像她二十歲或三十歲的樣子?”
“我自然知道。”我說,“顛倒眾生。”
“說得很對,”她說,“她那種恐怖的美麗,真是……一個人怎麼會美到這種地步?本來我也以為舅母長得好,但比起她,簡直不是那回事。嗬,太超乎我想像力了,我整個人暈眩。”
“最令人吃不消的是她並不自覺她的美麗,嗚呼,於是她的美又添增三成,你有沒有發覺她走路都沒有信心,彷徨無依,常被地毯角絆著?”
“有。”太初低下頭來。
“你眼角原本那顆痣,跟你母親的痣長得一模一樣吧?”我問。
“我現在明白了,父親讓我到醫院去把痣除掉,是不想看到我太像母親。”太初摸摸眼角。
“你那可憐的父親。”我說。
“今後叫我怎麼安慰他呢,我再也不能幫著他憎恨羅太太。”
“那個叫溥家敏的人,他跟你說什麼?”
“他說我長得像羅太太。”
“不止這麼多吧。”
“他告訴我,羅太太拋下我不理的原因。”
“他是外人,他怎麼知道?”
“因為羅太太為他的哥哥而放棄我。”
“他哥哥是誰?”
“去世了。”
“我沒聽懂。”
“很簡單的故事:兩夫妻鬧婚變,因孩子的撫養權而僵持著,女方與一個患癌症的律師發生了感情,為了那剩餘的三個月時光,她放棄女兒,離婚去跟那個垂死的人。”
“那女方是羅太太?”我震驚問,“男方是溥家敏的哥哥?”
“以前的羅太太。”太初點點頭。
“嗬,這麼蕩氣回腸?”我說,“現在還有這種故事?”
“是。父親一直沒告訴我。”太初說,“溥家敏告訴我,後來父親居然報複,說什麼都不肯讓羅太太見我,本可告到法庭,但羅太太又怕孩子受刺激。這些話,原本我都不會相信,但不知為什麼,一見了羅太太,我全無保留地相信了。”
“你可生你父親的氣?”
“不會不會,我原諒他,得到過又失去羅太太那樣的女人,一輩子也就完了。”
一個人的一輩子,其實是多麼脆弱短暫。
我問:“溥家敏還跟你說什麼?”
“他說他有六個孩子。”太初微笑,“四男兩女。”
“我的天!”我也笑,“這麼多孩子。”
“是呀,現在都不流行生那麼多了。他說其中一對女兒是雙胞胎,失去預算,可見原本他打算生五個,那也實在是大家庭,但他說他們兩夫妻原本打算生九個呢,醫生勸阻,這才停止。溥先生說,他大哥生前的願望是希望多子侄。”
我啞然,過一陣子說:“那溥先生的兄長,想必是位超然的人物了。”
“溥先生說他大哥真是十全十美的一個人哪。”
我不悅,“你相信羅太太也就罷了,怎麼連陌生人也相信起來?”
太初訕訕地,“我沒有想到羅太太有那麼多的男朋友。”
“你要學她嗎?”
“我幾時那麼說過?”太初瞪起眼睛。
我立刻投降。
“鳥兒都出來了,”她說,“天亮了。”
“鬧市中什麼鳥?那是隔壁養的兩隻八哥。”我說。
“棠哥哥,我還是覺得聖荷西好,那邊的生活,多麼安逸平靜,這邊這樣複雜,我應付不了。”
“是,我也喜歡平實的生活,我們很快就回去。”
“男兒誌在四方,你不是不知道,回聖荷西找工作,一生也不過比我父親略好一點,你會滿足?要不就幹脆現時開始在香港打天下,三五載之後煩膩了,回聖荷西休息。”
我有一絲絲懼意,太初把我心底的意思完全看出來。
“棠哥哥,我是很了解你的,你是一個有野心的人,不比父親,倘若你要留下來,不必為我浪費時間,我回去繼續讀書,陪著爸過日子。”
我說:“我不要聽這種話,我不要聽。”
太初笑。
“我陪你回去再說吧。”
“隨便你吧,我要睡了,跟媽媽說,我今天不去市場。”這個太初,她叫我媽為“媽媽”,自己的媽媽是“羅太太”,我真正服貼了。
媽媽安排早餐出來,隻我一人吃。
我告訴她太初在床上。她老人家深深疼愛太初,並不會見怪。
但是太初堅決要回美國。
她予我自由,但如果我生命中少了她,那種自由,是什麼樣的自由呢?
可怕。
之後黃家約我們的一連串宴會,都被太初推掉了。她依然故我,做著她的方太初——一個來港度假的女學生。她對於升官發財這一些事,絲毫不感興趣,真是正牌藝術家。
太初對她舅母是青眼有加的,她肯跟舅母去吃茶。
黃太太並不是黃振華的說客。
她隻是簡潔地說:“香港的人,不論男女,都想往上爬,難得你們兩人出汙泥而不染。”
我喝一口茶,笑說:“往上爬?爬到什麼地方去?人們並不見得那麼上進,他們的向上不外是弄錢。舅母,原諒我的口氣。”
黃太太說:“你說得很對。”
太初說:“我要錢來無用,我什麼都有。”她看我一眼,“不知他對榮華富貴的看法如何?”
我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的看法與你一樣。”
太初白我一眼,“真無恥,舅母別信他這八個字,這是他慣伎,一點誠意也無,說了等於白說。”
我恐嚇她:“你少在舅母麵前詆毀我,回家家法伺候你。”
“舅母你聽聽這是什麼話。”
黃太太歎口氣,“這是打情罵俏話。”
太初的麵孔忽然就紅了。
她舅母微笑說道:“你們倆,很好呀,真是一對,我很替你們高興。”
太初說:“跟這種人白頭到老,未必得了什麼好處去。”她瞟我,“不過沒他呢,日子又悶,不知怎麼過。”
“彼此彼此。”
“你們結婚時要回來。”舅母說。
“知道。”
“幾時結婚?”
“明年,”我說,“我打算這時回去找工作,半年後略有積蓄,便可以結婚,起碼要找一間公寓,買套西裝,跑一次歐洲。”我向太初擠擠眼。
黃太太微微點著頭。
“我窮,”我聳聳肩,“太初是有得苦了,將來生了孩子,她得趁喂奶粉的空檔畫畫。”
太初說:“你再說這種話,我就逼你回香港來謀生。”
“怕怕,”我立刻舉手投降,“千萬不要呀。”
我與太初最愛混日子過。
“你們決定回去了?”她舅母問。
太初說:“是,棠哥哥也讚成。”
黃太太笑道:“你舅舅恐怕會失望呢。”
黃振華誠然失望了。他發了許多牢騷,說我在浪費時間——年輕的時候不為事業打好基礎,老了就後悔。
“你以為你是專業人士又如何?”他說,“什麼人都分九等。到美國去做工,十年也積蓄不到一隻手表。”他歎氣。
黃太太碰碰他手肘,“人各有誌,振華。”
我不作聲,黃振華說得自然有理,我不是不知道,這是我十載難逢的機會,我隻是舍不得太初。
“當年溥家敏何嚐不以為可以往加拿大隱姓埋名的過活?三年之後,悶出鳥來,還不是搬回香港住了。我告訴你,香港這地方,往住是要上癮的,自然有它的好處,否則這麼多人擠在這裏幹嗎?”
“去去就回來。”黃太太說。
黃振華說:“棠華,我不會虧侍你,你說服太初回來,我給你準備一張合同,起薪三十萬一年,借錢給你買房子成家。”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們還是登上了飛機。旅程上我很沉默,我在思考黃振華給我的條件。
如果不是為了太初,他可不會待我這麼好——剛畢業,什麼功夫都沒有把握,人才不見得出眾,說話也不怎麼玲瓏,值三十萬?
太初說:“你有心事。”
我不否認。
她輕輕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我緊緊握住她的手。
“我們不要靠別人,”她說,“我們靠自己,沒有必要去沾別人的光。”
“是。”我說。
方老先生在機場等我們,他特地剃了頭,換上新襯衫,那件襯衫剛剛拆開穿上,還有折痕,也不先熨一熨平,看上去難為情相,但他已經盡了他的力了。
太初對她父親的愛是無限量的,她上前去擁抱他。
方老憨憨地笑,“你們回來了。”
我也與他擁抱。
他端洋太初,“你更漂亮了,怎麼,見到你母親了吧?”
太初愕然,看著我。
“是的。”我代答,“見到了。”
方老說:“我早知他們有法子,真神通廣大,”他問太初,“你覺得她如何?”
“很漂亮。”太初說,“爸爸,我們到什麼地方吃頓晚飯?”她不願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