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她的心情。
方老先生沉默下來,他的背彎著,頭發斑白,神情又萎靡了,我同情地挽扶著他。
我們吃了一頓頗為豐富的晚餐,然後太初說疲倦,要回宿舍,我送了她回去,再送方老先生,他邀我進他的公寓小坐,我覺得疲倦,但還是應允了。
他取出酒,斟了一杯自飲。我知道他想與我說幾句話。
方老問我:“太初的母親,她好吧?”
我說:“很好。”這可憐的男人。
“她仍然是那麼美?”他囁嚅地問。
“是。”我說。
“玫瑰……”他陷入沉思中,嘴角掛一個微笑,想是記起從前甜蜜的往事,一片惘然的神色,思想飛到老遠。這個可憐的男人。
“爸,”我按住他的手,“別想大多。”
他跟我說:“棠華,我實在不應恨她,她給了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
“是,爸,我明白你指什麼。”我有說不出的難過。
“她憑什麼跟我一輩子?你說,她有什麼理由跟我一輩子?她與我共度的十年,每天我隻需穿上衣服上班,一切不必操心,襯衫褲子給我熨得筆挺,連口袋中的雜物都替我騰出來放在替換的幹淨衣服內。錢不夠用,她以私蓄搭夠,屋子一塵不染,飯菜煮得香嘖嘖,小玫瑰她親手帶大。我沒有福氣,棠華,是我沒有福氣。”
我輕輕拍著他的肩膀。
“那九年零三個半月,我過的是帝王都比不上的適意生活,隻有那三千個日子我是真正活著的。現在我想通了,黃振華說得對,我還想怎麼樣?許多人連一日也未曾活過,”他幹笑數聲,“我是個平庸的人,二十年來我盡心盡力地工作,但我並沒有獲得更好的機會升職,人們不喜歡我,他們嫌棄我。以前我有玫瑰,我不怕,失去了玫瑰,我便失去了一切。”
“爸,你還有太初,你還有我。”
“是嗬。”他臉上泛起一陣紅光,“是,我還有你們。”
“爸,你休息吧。”我很疲倦,“你也該睡了。”
“好,好。”他還不肯放開我。
我知道為什麼大家都不喜歡方老先生。他從來不顧及別人的需要,從來不替別人著想。妻子跟著他的時候,他也沒有什麼圖報的打算,渾渾噩噩地享福,而妻子離開他之後,他也不做什麼,糊裏糊塗地過了。就像今夜,我已經坐了十多小時飛機,累得不亦樂乎,他卻沒想到這一點,巴不得我陪他談個通宵。
人倦了脾氣就急躁,我匆匆向他告別,駕車回家。
洗了澡倒在床上,馬上呼呼入睡。
清晨我聽得電話鈴響了又響,卻沒有力氣去取過話簡。
電話鈴聲終於停了。
我翻一個身繼續睡。
過了沒一會兒,門鈴大作,夾著大力急促的敲門。
我無法不起床去開門。門外站著驚惶的太初,一額頭的汗,她拉著我尖聲問:“你為什麼不聽電話?爸爸在醫院裏!”
我頓時嚇醒了。“醫院?”我忙抓起牛仔褲套上,“怎麼會?我昨夜與他分手時還好端端的。”
“他心髒病發作,倒在地上,房東發覺,把他送進醫院,我已去看過他,醫生把他當作急症處理,不準探訪,棠哥哥——棠哥哥——”她大哭起來。
我一語不發,與她趕到醫院去。
這是太初最需要我的時刻。
她父親於當天下午心髒病逝世,享年四十九歲。
太初哭得雙眼紅腫,傷心欲絕。
我把消息報告香港那邊。黃家電報電話絡繹不絕地來催我攜太初回港。
但是太初悲傷得根本連說都不會說,天天抱著她父親的遺物傷神。
對於黃家的勢利,我亦十分反感,現在太初返港已成定局,何必逼人急在一時間動身?她爸的屍骨未寒。
太初整個人消瘦下來,晚上睡得壞,白天吃得少。
她內疚在她父親有生之年沒有抽更多的時間出來陪他。
四十九歲。無論如何,誰都得承認這人是英年而逝,但方老先生活著的時候不論外表與內心,都已像一個五十九歲的老人。
他早就死了。
在他妻子離開他的那一日,他就死了。
黃家派來的第一個說客是溥家敏。
溥家敏與黃家有莫大的淵緣,這我知道。
我對溥沒有反感,他溫文有禮,英俊風流,而且他的態度好。
來到我們這裏,他說明來意,便坐在客廳中出任說客。顯然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隻不過忠人之托,隻好跑了來坐著。
他跟我說,“羅太太叫我來的……她叫太初別太難過。”
太初問:“她自己為什麼不來?”
“她……不方便來。”
“我知道,”太初含淚說,“她看不起他,她看不起他!可是他已經死了呀。”
“不不不,”溥家敏分辯,“沒有這樣的事,太初,她並不是這樣的人,你們誤會了,她要來,又怕你們不歡迎,她天天等你們的消息,你們又沒有喚她一聲。”
傅家敏說:“羅太太的脾氣是這樣的,過去的事便過去了,並不是薄情寡義,對方協文,對溥家明,她都是一貫的態度,你不能誤解她。太初,尤其是你不能。”
我歎口氣。
這溥家敏一表人才,說起話來有時卻夾纏不清,像個戀愛中的女郎。
太初打發他,“你請回吧,我可以動身時自然會動身。”
他凝視太初,“我在這裏陪你。”聲音很輕。我不由得生氣了,“這裏有我。”
“多個人也好,葬禮還沒舉行,多個人幫手也好。”他說。
太初猶豫了,她終於點點頭。
我感覺到溥家敏對太初有特殊的感情,也許是為了她母親的緣故,愛屋及烏。但是,他太目中無我,可惡。
“我住在喜來頓酒店。”他說,“你們可以隨時找我。”
我說:“反正你每天早上九點總會來這裏報到。”
溥家敏沒有理會我語氣中的諷刺,他溫柔地對太初說:“我明白你的心情,當我大哥去世的時候,我也隻有一種感覺:我巴不得跟了他去。”
大初聽到這話,如遇到知己,抬頭看著他。
他嘲弄地說下去,“能夠跟去倒也好,這就少了數十年的煩惱。”
我愕然,像他那樣的人也有煩惱,世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該買條繩子來自我了斷。
“但我還是活下來了,”溥家敏說。
溥家敏說:“活得健康,活得高興,也就是報答了你父親的養育之恩。你想想看,如果他知道你這麼傷心、消極、精神不振,他會怎麼樣?”
他真會說話,那張嘴,樹上的鳥兒都騙得下來?
果然,太初精神一振,全神貫注地聆聽。
“我會每天來看你,”他說,“你要當心身體。”
“是是是。”太初感激說。
他拍拍她的手。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問溥家敏:“溥太太沒有來嗎?”
他微笑,“她要照顧孩子。”
太初問:“溥先生有幾個孩子。”
有心思管閑事了,由此可知心情是好點了,這溥家敏幾句浮滑的場麵話生了奇效。
他答:“目前六個孩子,四男二女。”
太初睜大眼睛,“這麼多!”
“多嗎?並不多,咱們上一代都有五六個孩子,孩子們有生存的權利,不必擔心他們的將來,如今的父母為了自己自由,逃避責任,隻肯生一兩個……”
“人口太擠了。”太初說。
我沒有插嘴,因我覺得給太初一個輕鬆的談話機會,也是好的。
“當然,我隻是說:有資格生養的父母,可以多多生養,”他欠欠身,“我不是指每個人,世上總能為聰明人騰出空間。”太狂妄了。
太初問:“溥先生認為自己是聰明人嗎?”問得好。
溥家敏微笑,“我為聰明誤一生。”
太初困惑了。
我咳嗽一聲,“喝杯咖啡好嗎?”
太初沒答,他先答:“我要一杯黑咖啡。”
豈有此理,他當我是侍役?是後生?
太初說:“我來做。”我與她擠到小廚房去做蒸餾咖啡。
太初教訓我:“你怎麼對他不客氣?”
“他是老幾?我幹嗎要對他客氣?”
“話不是這麼說。”
我冷笑一聲,“我現在才知道嶽父的心情,但我比他堅強,我會鬥爭到底。”
“你這說的是什麼話?神經病!”太初白我一眼。
溥家敏探頭進來,“我能幫忙嗎?”
“這兒沒你的事!”我忽然露出不滿。
他一怔,太初白我一眼。她端出咖啡。
“改天我想替小玫瑰拍一點照片,”溥家敏說,“羅太太老想要小玫瑰的照片。我第一次見你,你才那麼半丁點兒大。”他看著太初,“可是那天我在飯店外碰見你,真是弄糊塗了,我還以為你是羅太太,可是羅太太有什麼理由這麼年輕?”他聲音確實有點迷茫。
太初問:“真那麼像?”
“如果你眼角下多顆痣,更像。”
太初摸一摸眼角的小疤痕。
他們約定了星期六去拍照。
我知道我應當跟著去看他們照相,但基於一種驕傲,我沒有那麼做。男女之間最重要是一個“信”字,如果我不相信太初,咱們這一段就不樂觀。隻有千年做賊的,哪有千年防賊的。話雖然說得如此漂亮,心中卻不是滋味,這個溫文儒雅的中年男人令我倒翻了五味架,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光他一個人已經夠麻煩了,沒到一星期,太初她舅母也到了。
黃太太為人再可愛,我也沒好氣。
我說:“太初,早知你娘家人多兼煩氣,咱們兩個人的事又作別論。”
說了出口又害怕她會隨口應我一句:現在作別論也還來得及,於是心驚肉跳地看著她。
太初自然知道我心中想什麼,她豈有不知道之理,這個聰明玲瓏的女孩子!她既好氣又好笑地睨著我,卻又放我一馬,不作答,嗬,可愛的太初。
葬禮舉行的那天,太初的舅母穿了套黑衣服,手裏捧一束花,儀態端莊肅穆溥家敏站在她身邊。太初開頭抱怨她母親沒有出現,後來看見棺木就飲泣不止。
牧師以呆板和煦的職業語調讀詩篇第二十三篇:“耶和華是我的牧音,我心不致缺乏……”
溥家敏淘出手絹要遞給太初,我故意趨前一步,擠開他,把手搭在太初肩上。
“……我雖經過死蔭的幽穀,也不致害怕,你的杖你的竿,都領導我……”
禮成後我們撒上泥土與花,太初伏在我肩膀上哭。
黃太太什麼都不說,陪著我們回家。
晚上太初先睡,溥家敏回酒店,就剩我與黃太太,我做了咖啡與她一起對飲。
她說:“你不必擔心溥家敏。”
我臉馬上就紅了,這個明察秋毫的太太。
她說下去,“家敏神情是有點恍惚,他有點糊塗,”黃太太的聲調很感慨,“他跟我說:以為小玫瑰就是玫瑰。”
“太初才不像她母親。”我抗議。
“你不喜歡羅太太?”黃太太說。
我不出聲。我倒不是不喜歡羅太太,那麼美麗的女人……
“你是嫌羅太太生命中的男人太多?”
我麵孔又紅了。
“你這孩子,好一塊古老石山。”黃太太歎息。
我輕輕說:“正經人從一而終。”
“你瞧我可是一個正經人?”黃太太問。
“自然。”我由衷地說。
她微笑:“我也結過兩次婚。”
“我不相信!”我下巴跌了出來。
“我還拿這種事來唬你不成?”她說,“棠華,事情不臨到你自己頭上,你不明白,因此就不諒解,你與太初都太年輕,隻知道黑是黑,白是白,卻不知道這兩種顏色當中,還夾著許許多多深深淺淺的灰色,你們太武斷了。”
“無論如何,黃太太,你最好對溥家敏說一聲,叫他別枉費心機,羅太太與她女兒是兩個人。”
黃太太點點頭,“誠然,太初是一個精明的女孩子,她不見得肯為感情付出偌大的代價,感謝上帝。”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太初很愛我。”
“自然。”
“我不明白你剛才那句話,愛情是免費的,根本不需要代價,愛情是愉快的——憑什麼人們認為要生要死的才是愛情?晚上睡不著也已經夠受罪了。”
黃太太微笑說,“這又是一個新的理論。”
“當時機成熟的時候,太初自然會跟我回香港。”
“太初已答應回香港。”
“誰說的?”我跳起來。
“家敏說的。”
我心中如被利刀刺了一下,“他說的,他怎麼知道?”明知故問。
“自然是太初答應他的。”
“幾時的事?”我雙手發冷,胃部絞痛,額角發汗,所有的血一下子湧到頭上。
“大概是這一兩天吧。”
“可是……”我的聲音有點嗚咽,“可是她從來沒向我提過,可是……”
“棠華,你們男人都有這個毛病,她有什麼事,她自己會得決定,遲些告訴你,你也不必氣成這樣。”
我不是氣,我隻是仿徨,以往太初有什麼事都與我商量,芝麻綠豆到剪一寸頭發,都要問過我,現在連這等大事她也當我沒到,由此可知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已經降到什麼程度了。
我自問一向信心十足,是個情緒穩定的人,現在也不得不承認亂了步驟。
我吸進一口新鮮空氣,盡量鎮靜。
他們要我亂,我就偏偏不亂,我不要步方老先生的後塵,我才不。
我知道黃太太可以覺察到我這種倔強。
“剛才是你說的,棠華,戀愛要愉快,不是打仗,應是娛樂。”
我苦笑,“但是我有點發覺真相了,不管它是什麼,決不是輕鬆事兒。”
黃太太拍打我背部,用力頗大,一下一下的安慰傳過來。黃太太是那種使人忍不住要擁抱她的女人。
第二天,我見到太初時閑閑問她什麼時候回香港,肚子裏的氣相當五百噸黃色炸藥,臉上還得作一派不在乎狀。
現在如有什麼人來訪問我,問及我有關戀愛,我就答以一個“苦”字。
太初沉吟著說:“本來我掛著父親在這裏一個人寂寞,現在他已經不在了,我何必留在這裏……”
我提醒她:“你還沒有畢業。”
“舅舅說可以轉到香港的大學。”
“第九流。”
“咦,棠哥哥,你不是挺喜歡香港?”
“我現在改變主意了。”
“我也是為了你才答應舅母的,我想你父母在香港,我又與他們處得來,而且舅舅說得對,男人做事業要把握機緣,做建築這一行,最好發展地之一便是香港。舅舅說現在還有得做,你又蠢蠢欲動,我想到一舉數得,便答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