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荷西突然扳住我的臉,對我說:“咦,你的眼睛什麼時候腫得那麼大了我伸手
摸摸,右眼腫得高高的了。我說:“我去照鏡子看看!”下床來沒走了幾步路,胃突然像有
人用鞭子打了一下似的一痛,我“哦”的叫了一聲,蹲了下去,這個奇怪的胃開始抽起筋
來。我快步回到床上去,這個痛像閃電似的捉住了我,我覺得我的胃裏有人用手在扭它,在
絞它。我縮著身體努力去對抗它,但是還是忍不住起來,忍著忍著,這種痛不斷的加
重,我開始無法控製的在床上滾來滾去,口裏尖叫出來,痛到後來,我眼前一片黑暗,隻聽
見自己像野獸一樣在狂叫。荷西伸手過來要替我揉胃,我用力推開他,大喊著:“不要碰我
啊!”
我坐起來,又跌下去,痙攣性的劇痛並不停止。我叫啞了嗓子,胸口肺裏麵也連著痛起
來,每一吸氣,肺葉尖也在抽筋。這時我好似一個破布娃娃,正在被一個看不見的恐怖的東
西將我一片一片在撕碎。我眼前完全是黑的。什麼都看不見,神智是很清楚的,隻是身體做
了劇痛的奴隸,在做沒有效果的掙紮。我喊不動了,開始咬枕頭,抓床單,汗濕透了全身。
荷西跪在床邊,焦急得幾乎流下淚來,他不斷的用中文叫我在小時候隻有父母和姐姐叫
我的小名——“妹妹!妹妹!妹妹——”
我聽到這個聲音,呆了一下,四周一片黑暗,耳朵裏好似有很重的聲音在爆炸,又像雷
鳴一樣轟轟的打過來,劇痛卻一刻也不釋放我,我開始還尖叫起來,我聽見自己用中文在亂
叫:“姆媽啊!爹爹啊!我要死啦!我痛啊——”
我當時沒有思想任何事情,我口裏在尖叫著,身上能感覺的就是在被人扭斷了內髒似的
痛得發狂。
荷西將我抱起來往外麵走,他開了大門,將我靠在門上,再跑去開了車子,把我放進
去,我知道自己在外麵了,就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叫痛。強烈的光線照進來,我閉上眼睛,覺
得怕光怕得不得了,我用手蒙住眼睛對荷西說:“光線,我不要光,快擋住我他沒有理
我,我又尖叫:“荷西,光太強了他從後座抓了一條毛巾丟給我,我不知怎的,怕得拿
毛巾馬上把自己蓋起來,趴在膝蓋上。
星期天的沙漠醫院當然不可能有醫生,荷西找不到人,一言不發的掉轉車頭往沙漠軍團
的營房開去。我們到了營房邊,衛兵一看見我那個樣子,連忙上來幫忙,兩個人將我半拖半
抱的抬進醫療室,衛兵馬上叫人去找醫官。我躺在病台上,覺得人又慢慢好過來了,耳朵不
響了,眼睛不黑了,胃不痛了,等到二十多分鍾之後,醫官快步進來時,我已經坐起來了,
隻是有點虛,別的都很正常。
荷西將這個下午排山倒海似的病情講給醫生聽,醫生給我聽了心髒,把了脈搏,又看看
我的舌頭,敲敲我的胃,我什麼都不在痛了,隻是心跳有點快。他很奇怪的歎了口氣,對荷
西說:“她很好啊!看不出有什麼不對
我看荷西很泄氣,好似騙了醫官一場似的不好意思,他說:“你看看她的眼睛
醫官扳過我的眼睛來看看,說:“灌膿了,發炎好多天了吧?”
我們拚命否認,說是一小時之內腫起來的。醫官看了一下,給我打了一針消炎針,他再
看看我那個樣子,不像是在跟他開玩笑,於是說:“也許是食物中毒我說:“不是,我
沒有瀉肚子他又說:“也許是過敏,吃錯了東西我又說:“皮膚上沒有紅斑,不是
食物過敏醫官很耐性的看了我一眼,對我說:“那麼你躺下來,如果再吐了再劇痛了馬
上來叫我說完他走掉了。
說也奇怪,我前一小時好似厲鬼附身一樣的病痛,在診療室裏完完全全沒有再發。半小
時過去了,衛兵和荷西將我扶上車,衛兵很和善的說:“要再發了馬上回來坐在車上我
覺得很累,荷西對我說:“你趴在我身上我就趴在他肩上閉著眼睛,頸上的牌子斜斜的
垂在他腿上。
沙漠軍團往回家的路上,是一條很斜的下坡道。荷西發動了車子,慢慢的滑下去,滑了
不到幾公尺,我感到車子意外的輕,荷西並沒有踏油門,但是車子好像有人在後麵推似的加
快滑下去。荷西用力踏煞車,煞車不靈了,我看見他馬上拉手煞車,將排檔換到一檔,同時
緊張的對我說:“三毛,抱緊我!”車子失速的開始往下坡飛似的衝下去,他又去踩煞車,
但是煞車硬硬的卡住了,斜坡並不是很高的,照理說車子再滑也不可能那麼快,一刹間我們
好像浮起來似的往下滑下去,荷西又大聲叫我:“抓緊我,不要怕我張大了眼睛,看見
荷西前麵的路飛也似的撲上來,我要叫,喉嚨像被卡住了似的叫不出來。正對麵來了一輛十
輪大卡車的軍車,我們眼看就要撞上去了,我這才“啊——”一下的狂叫出來,荷西用力一
扭方向盤,我們的車子衝出路邊,又滑了好久不停,荷西看見前麵有一個沙堆,他拿車子一
下往沙裏撞去,車停住了,我們兩個人在灰天灰地的沙堆裏嚇得手腳冰冷,癱了下來。
對麵那輛軍車上的人馬上下來了,他們往我們跑來,一麵問:“沒事吧?還好吧!”我
們隻會點頭,話也不會回答。
等他們拿了鏟子來除沙時,我們還軟在位子上,好像給人催眠過了似的。
荷西過了好一會,才說出一個字來,他對那些軍人說:“是煞車
駕駛兵叫荷西下車,他來試試車。就有那麼嚇人,車子發動了之後,他一次一次的試煞
車都是好好的,荷西不相信,也上去試試,居然也是好的。剛剛發生的那幾秒鍾就像一場惡
夢,醒來無影無蹤。我們張口結舌的望著車子,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
以後我們兩人怎麼再上了車,如何慢慢的開回家來,事後再回想,再也記不得了,那一
段好似催眠中的時光完全不在記憶裏。
到了家門口,荷西來抱我下車,問我:“覺得怎麼樣?”我說:“人好累好累,痛是不
再痛了
於是我上半身給荷西托著,另外左手還抓著車門,我的身子靠在他身上,那塊小銅片又
碰到了荷西,這是我事後回憶時再想起來的,當時自然不會注意這件小事情。
荷西為了托住我,他用腳大力的把車門碰上,我隻覺得一陣昏天黑地的痛。四隻手指緊
緊的給壓在車門裏,荷西沒看見,還拚命將我往家裏拖進去,我說:“手——手,荷西啊—
—他回頭一看,驚叫了一聲,放開我馬上去開車門,手拉出來時,食指和中指看上去扁
扁的,過了兩三秒鍾,血嘩一下溫暖的流出來,手掌慢慢被浸濕了。
“天啊!我們做了什麼錯事——”荷西顫著聲音說,掌著我的手就站在那裏發起抖來。
我不知怎的覺得身體內最後的氣力都好似要用盡了,不是手的痛,是虛得不得了,我渴
望快快讓我睡下來。
我對荷西說:“手不要緊,我要躺下,快——
這時一個鄰家的沙哈拉威婦女在我身後輕呼了一聲,馬上跑上來托住我的小腹,荷西還
在看我卡壞了的手,她急急的對荷西說:“她——小孩——要掉下來了我隻覺得人一直
在遠去,她的聲音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我抬頭無力的看一下荷西,他的臉像在水波上的影
子飄來飄去。荷西蹲下來也用力抱住了我,一麵對那個鄰居女人說:“去叫人來
我聽見了,用盡氣力才擠出幾個字——“什麼事?我怎麼了?”
“不要怕,你在大量的流血荷西溫柔的聲音傳過來。
我低頭下去一看,小水注似的血,沿著兩腿流下來,浸得地上一灘紅紅的濃血,裙子上
早濕了一大片,血不停的靜靜的從小腹裏流出來。
“我們得馬上回去找醫官荷西人抖得要命。
我當時人很清楚,隻是覺得要飄出去了似的輕,我記得我還對荷西說:“我們的車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