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1942年中國遠征軍遁入緬北野人山。偵察排長鍾少亭奉命潛入日軍宿營地抓“舌頭”。俘虜已昏迷,看了一眼不由暗自驚叫:天啦,抓來的舌頭竟然是兒時摯友荒村友子!數十年裏,小說的幾個主要人物分分合合、恩恩怨怨錯綜複雜,各自都有一段刻骨銘心的經曆。鍾少亭的兒子鍾淩在旅遊局外事辦工作,不知母親是誰。1988年,鍾淩安排日本客人木村正雄去臘猛尋親,木村與未婚妻荒村友子重逢。鍾少亭對兒子吩咐:“快叫媽媽!”一聲企盼已久的呼喚,友子她……
第八部《破碎的心》(上)
0亂世,留下太多的人生之謎
人世間的“百慕大”真是太多太多。
譬如上海市旅遊局外事辦的幹部鍾淩先生,年屆不惑,仍不知他的生母是誰。
其父鍾少亭健在,任昆明文史館館員,裝一肚子今古奇觀,但就是不肯告訴他的生母是誰。他對此諱莫如深,看樣子就是杠子也撬不出一句話來。
1988年3月20日,鍾淩曾又一次乘機飛回昆明,他要父親吐露那秘密。
鍾少亭麵對雙膝跪地的兒子,決心動搖了,感歎唏噓,扶起兒子,流著熱淚說:“鍾淩,你有權利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誰。可你心裏承受得了麼?我的兒子!”
“說吧,爸爸!縱她多麼卑賤,也是我的生身母親。”
“她不卑賤。”鍾少亭揩揩淚水,“真的,她不卑賤。是戰爭將她剝奪得一無所有。她很可憐。很可憐。可憐……”
兒子瞪大雙眼等待他告訴謎底。他有些迫不及待,抱住父親雙臂,催促道:“快告訴我,她是誰?她現在在哪裏?”
“其實你見過她。”
“見過?”兒子反問了一句。“在哪見過?”
“見過。在一個不該相見的時刻,那是——”鍾少亭突然咽住了話頭,又將剛浮出心海的“謎底”壓回到心海深處,他在心裏說:“不能講!不能講!鍾淩一生會自此不得安寧!不能講!”
望著父親突然走出門去,鍾淩真恨不得把他抓回來,罵他個狗血淋頭。世上竟有這樣混帳的父親,不肯告訴兒子的生身母親是誰!他琢磨父親含而不露的半句話,翻騰記憶,將凡是見過的年紀足以當自已母親的女人呼喚出來,一一鑒別,他覺得她們中沒一個像是自己的母親。
這次調查沒有結果。屆時,中央電視台播了一則驚人的消息:3月24日下午2時20分,在上海市郊,311次和208次列車相撞,這是一起惡性交通事故,傷99人,死28人,機車報廢。他知道此事的嚴重性,因為死的28人中有27人是日本人,他們是日本高知市修學旅行團教師和高中學生。當天,鍾淩便接到單位拍來的加急電報,著他速回,負責處理日方死者家屬的工作,要接待、陪同、安慰,並說服他們接受中方的事故善後處理方案。
鍾淩精明幹練,工作進行得一般還算順利,但也遇上了一個難纏的日本老人。
老人名叫木村正雄,年紀70出頭,五官不醜,但木無表情。鍾淩初次見麵便覺這老人看著別扭,咋回事?原來老人沒有左邊那隻耳朵。
“木村先生,”鍾淩呈上一份關於“3?24”事故的處理意見,“請看看,沒異議的話請簽個字。”
木村盤腿坐在單人沙發上,抬抬眼皮,又緊緊閉上,冷冷地說:“我要中國政府還我兒子!”
鍾淩的自尊心受到損害。他已是第五次和他打交道了。木村對他每次都是不屑一顧,咬死都是那句話:“還我兒子!”簡直是不可理喻的老家夥。鍾淩沒了耐心,不客氣地頂他幾句道:
“木村先生,請你注意一個基本事實:你兒子死於惡性交通事故,——關於交通事故,日本不也每年有數十萬人成輪下之鬼嗎?就在前天,貴國的汽車軋死了我國一名留學生,難道我們能向日本政府提出‘還我留學生’嗎?”
木村身子一顫,像被人刺了一刀。他睜開眼瞪他一眼,心想自己低估了對手。然後又菩薩般打坐,緘默不語。
鍾淩記住了木村那一瞥,眼神裏包含著仇恨、恐懼和悲哀。大概他聽慣了中國人情真意切的勸慰、自責和請求,沒想到會有人義正詞嚴地質問他,而且是一個看上去文質彬彬的知識分子。
“當然,”鍾淩又笑著溫和地勸慰,“對您的悲痛我們表示理解,希望木村先生節哀。不該發生的事已發生了,這已無可奈何!死者的墓修在真如車站,先生一定會滿意的。中日兩國是一衣帶水的鄰邦啊,讓您的兒子在中國的土地上安息吧!”
當提及“真如車站”四個字時,木村老人麵部肌肉猛地抽搐,象被蜂子螫了一下。如同北寒帶地震,冰封的地表下有熾熱的岩漿在奔突。
鍾淩的話打開了木村塵封的記憶。
1937年8月13日,日軍正是從真如車站攻入大上海,打頭陣的就是後來號稱常勝之旅的第56師團,師團官兵都是日本本州造船廠的職員和工人,亦稱“本州兵團”。這支由地道產業工人組成的侵略軍裝備精良,士兵素質高,能征善戰,在侵華戰爭和太平洋戰爭中戰果輝煌。
木村正雄在滿20歲生日那天正式參軍,並編入本州兵團。他為將以自己的生命和鮮血去實現天皇陛下的雄圖大略,而倍感榮耀。未婚妻荒村友子為他敬酒起舞,以壯行色,並贈他一把匕首,鞘上刻著“要麼戰死沙場,要麼凱旋歸來”兩行字。那天他擊劍而歌,音調悲壯淒涼,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返”的悲況。
一聲令下,好勇鬥勝的木村如一頭獵豹第一個衝入真如車站,手中的衝鋒槍噴著火舌,中國士兵如割麥子般一片一片倒下。他比同齡的士兵最先戰勝殺人的心理障礙,快活得咆哮,歇斯底裏地尖叫,槍管噴吐的火光比焊槍的火花還美麗,更令他產生對新“職業”的自豪感。由於他過份地勇敢,竟將大部隊遠遠地甩在身後。戰鬥結束,咋也找不見這位令師團長肅然起敬的“東洋煞星”,於是通令嘉獎,追記戰功,並將“木村正雄”鼎鼎大名記入“失蹤者”名單,電報國內,著所在的“本州造船公司”撫恤死者家屬。
木村正雄並沒有死。過了幾月,他隨另一支軍隊進入南京,當他創造下手刃平民29人的紀錄後才回到本州兵團。
這一陰差陽錯可害苦了他的未婚妻荒村友子。當局一次又一次地撫恤燒熱了她那顆心,她對天皇陛下的忠誠急劇升溫,她發誓要以實際行動繼承遺誌,於是便盲目報名參加了“隨軍慰安所”,她以為那是戰爭鼓動和後勤機構,大概是幫士兵洗衣、送飯和唱歌、跳舞、演說,使生者勇敢戰鬥,使死者含笑九泉。
真如車站曾是木村武士道精神的開花結果之地,始料不及,50年前他因此失去了最純潔的愛情,失去了荒村友子,50年後又失去了愛子。
“真……如……車……站……”木村老人閉目自語。
要不是“3?24車禍”他咋會重蹈傷心地呢!
在日本,像他這把年紀的人,大半都曾卷入那場侵略戰爭,這是大和民族的恥辱!但像木村一般無懺悔之心的日本人並不多。
愛子死得蹊蹺。他本非修學旅行團正式成員,該團成行前一位團員身體不適,決定放棄這次機會。木村利用自己與團長的私交搞到了補缺的指標,付了數萬日元後拿到了那張機票,萬沒料到這竟是一張死亡通行證。
木村相信這是報應,誰叫他當年在中國殺了那麼多人!誰叫他不履行諾言去祭悼鬆山的亡靈!冥冥之中有一雙神奇的手在左右他的命運遭際。
他改變了主意,不再提“還我兒子”,請來鍾淩先生,鄭重地說:“先生,把事故處理協議書給我,我馬上簽字。我聲明放棄經濟索賠的權利。但請轉呈貴國政府,木村正雄請求恩準去鬆山觀光。拜托了!”
頗有人生閱曆的鍾淩也猜不透木村的內心活動,這一轉變太突然了。他總算簽了字。鍾淩不由高興地許諾:“先生的請求我將呈報政府,請破例允許您去鬆山觀光。我想,您會如願以償的。”
此後不久,木村去雲南鬆山“觀光”。車過怒江大橋,他憑窗眺望,目不暇接。
木村為了表現自己的懺悔心意,首先去瞻仰騰衝國殤公墓,獻花圈,默哀,然後去看展覽。
展覽館內容豐富,陳列的實物和圖片雖因歲月流逝,變舊變黃,但木村對此並不陌生。
一個伶牙俐齒的講解員指著一幅油畫講述臘猛大屠殺那事,譯員翻成日語講給木村聽——
……一個日本軍曹帶人搜山,不巧誤中捕獸機關,一支傣家人造的毒箭不偏不斜射穿了他的左耳。為報這一箭之仇,那“沒耳軍曹”在臘猛一連刀劈8個老百姓,還剁斷一個漢人的3個指頭……
畫中的“沒耳軍曹”十分陰險、猙獰,木村想,這難道是自己?沒想到,他已被牢牢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