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破碎的心》(上)(2 / 3)

木村隻覺血湧巔頂,他昏迷過去了。

自然這不怨講解員和譯員不照顧日本友人的麵子,他們咋曉得他就是那個“沒耳軍曹”呢?

一個年齡相仿的中國老人忙上前扶他,並往他口裏塞了幾粒救心丸。

人們從驚愕中醒過來,發現其中蹊蹺:昏迷的日本人隻有1隻耳朵,救助的中國老人右手卻少了3個指頭。

木村蘇醒過來,守在身邊的中國老人長長噓了口氣,輕鬆地說:“總算化險為夷了。”

木村說聲“謝謝!”又問:“先生,該怎樣稱呼您?”

斷指老人望著木村左側頭部,左耳沒了耳輪,留下半月形肉圈。他點了下頭說:“我叫鍾少亭,在昆明文史館工作,一月前來騰衝作些調查工作。先生,若我沒認錯的話,您就是木村正雄。沒想到我們在怒江之西又見麵了。”

木村的視線落在鍾少亭右手上,中間三指齊齊剁斷了,不用說,這是他當年在臘猛鎮的“戰績”。他並不內疚,突然閃出一個念頭,一把抓住鍾少亭的領口,氣洶洶地說:“你就是那個鍾團長?快告訴我,是不是你槍斃了荒村友子?戰後遣返名單中沒有她。這是咋回事?咋回事?告訴我,荒村友子,她……她……”

木村語無倫次。他的無禮激怒了同來的參觀者,包括美國人、加拿大人、英國人,乃至他的日本同胞。大家紛紛譴責,但木村啥話也聽不進去了,由於過分衝動,導致心髒病再次發作,竟長時間昏迷不醒,多虧鍾少亭及時派人把他送進了騰衝醫院,請最高明的大夫緊急搶救。

鍾少亭心想:江山易改,稟性難移,木村還是一赳赳武夫啊!

鍾少亭日日守在騰衝醫院,陪護著“日本友人”木村正雄。這位煞星的到來倒勾起了他對往事的回憶……

1抓來的“舌頭”是兒時摯友

故事從頭講起。

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本州兵團奉命南調,這支無堅不摧的鋼鐵大軍橫掃千軍如卷席,次年4月進入緬北。

1942年5月,中國遠征軍副總司令兼第五軍軍長杜聿明率軍遁入緬北胡康河穀。

胡康河穀,緬語意為“魔鬼居住的地方”,為高山大河四麵夾峙,密布熱帶原始森林,人跡罕至,倒時有野人出沒,故又稱“野人山”。

擔任後衛掩護的第二百師,裝備精良,能征善戰,乃中國軍之驕子。

一支日軍尾隨二百師進入胡康河穀,緊緊咬住不放。

“敵人想幹什麼?”戴安瀾師長麵對攤開的緬甸地圖思忖:難道是想分割包圍,把第五軍這支35000人的軍隊分次吃掉?

他派出一個偵察小組去日軍營地抓“舌頭”,以便弄明敵人究竟想幹什麼,好決定二百師下一步的行動。

值此生死存亡的緊急關頭,不得不慎之又慎。誰能擔當此任,不負使命?想了片刻,便吩咐人叫來了鍾少亭。

偵察排排長鍾少亭帶領4個戰士潛入日軍宿營地。

鍾排長是東北旅順人,“九?一八”後流亡關內,後輾轉去重慶繼續讀書,並完成了專科學業。此後政府號召青年從軍,便投筆從戎,編入二百師。

他通日語,精明幹練,幽默隨和,頗得戴師長垂青,入伍不久便提拔為偵察排排長。

鍾排長估計日軍先頭部隊離二百師師部不過相距10到20華裏。

山大林密,夜色濃重,鍾少亭帶4個弟兄沿進軍路線倒回去走了約15華裏,便見一片灌木林裏有一個日軍營地,燃著幾堆篝火,火堆邊橫七豎八躺著疲憊不堪的日本軍人。靠小溪邊有一頂帳篷,說是帳篷卻無頂無蓋,四麵不過圍著被單,那情形象有江湖藝人在賣藝,“門口”有人收票,尚有幾個“觀眾”排著隊,奇怪的是“觀眾”都一律穿著短褲,每人手中還拎著一個小袋子。

大概“演出”已近尾聲,所以“觀眾”寥寥無幾。

鍾少亭爬上一棵大樹,他的動作如猿猴般輕捷。從樹的縫隙向下窺視,周圍隻有4個日本哨兵,小溪邊最好設伏抓“舌頭”。這是一支被勝利衝昏頭腦的軍隊,孤軍長途奔襲,宿營時又疏於防範。大概他們認定二百師隻有逃命的份,壓根兒無力還擊。

鍾少亭帶弟兄們繞到南邊小溪,大氣也不敢出地伏在岸邊窪地裏。50米外便是那頂不倫不類不知派什麼用場的帳篷。大約等了半個小時,帳篷後邊掀開來,出來倆日本兵。二人並肩走到小溪邊,嘀咕了幾句,說些啥也聽不清,一人折回,一人留了下來。

溪水在帳篷後聚起一汪水潭,那日本兵脫了軍裝在水潭內沐浴。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根本看不清那人的麵孔,隻是晃動著一個白白的軀體。鍾少亭暗自好笑:這大概是絕無僅有的一個有“潔癖”的日本兵,可真是澡塘子投水自殺——死也要死個幹淨衛生。

“噓……”鍾少亭發出信號。

5個人一寸一寸地向溪邊挪動身軀。的確訓練有素,竟沒弄出一絲聲響。

那日本兵已穿戴齊整。5人呼地躍起,不待那日本兵叫出聲,一個大巴掌已捂住他的嘴巴,並被顛翻在地,裝進一條黑布口袋中。

鍾排長讓弟兄們輪流扛著布袋,迅速撤離。

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差不多兩個小時,他們才走出5裏地。

正待坐下喘口氣,響起了槍聲,日軍追了上來。

若還沿原路回二百師,這無異於引狼覓食。戴師長做夢也不會想到,日軍離他距離會這麼近。一旦交火,二百師便措手不及。

“向東,引開敵人?”鍾少亭果斷地命令道。

為了大部隊的安全,就得牽住敵人的鼻子捉迷藏。

彈雨隻在他們周圍傾瀉,大概日軍怕不長眼睛的槍子傷著了“袋中人”。顯然,日軍在拚死力,企圖搶走被俘的人。興許“袋中人”是個十分重要的人物。

這個“袋中人”倒成了偵察小組的“護身符”,就這麼邊打邊走逃出了好幾裏地。

東方熹微,形勢變得十分不利。偵察小組目標暴露。

彈雨止息,變成稀稀落落的點射。日本兵槍法很準,當他們退到一片沼澤地邊時已倒下3個弟兄。

小組隻剩下一個弟兄,名叫肖雲虎。

小肖將“袋中人”擱在地上。

鍾少亭打量小肖,不由吃了一驚:一夜間,他幾乎變了一個樣,軍裝被荊棘掛得破爛不堪,肩背裸露,臉上滿是橫一道豎一道的血痕,有幾處正滲著鮮紅的血珠。不用說,自己也定是這般狼狽。

小肖說:“排長,我們兩人隻可能有一人逃回去,給戴師長報告情況。”

“是的,”鍾少亭點了點頭。“兄弟,你扛著俘虜走吧,實在覺得累贅,就把他幹掉,我掩護你。”

小肖口氣堅決地說:“不!我已選擇了這份死的權利。”

“我長你3歲,又是排長,這份權利該我先選擇。兄弟,你走吧!”鍾少亭從容地說。那神情不象爭著赴死,倒象在討論誰更有資格優先參與一場遊戲。

“排長,求你了!”小肖單膝跪地,抓住了鍾少亭的雙手,“戰後請告訴我的父母:兒子忠孝難兩全,切望他們節哀並頤養天年。”

說話間,小肖已拿過鍾少亭帶的手榴彈,捆在腰間。

“兄弟……”

“不要爭了!”

鍾少亭不是那麼容易動感情的人,但此刻眼眶發熱,湧出兩行熱淚來。

小肖狠狠推他一把,“快走吧!”然後端著槍,沿沼澤邊緣向東邊打邊跑,以轉移敵人火力,掩護排長向西撤。

大股敵人被吸引過去。一個日軍軍官大叫“抓活的!抓活的!”

鍾少亭扛起“袋中人”,覺得那人身體柔軟,暗暗擔心他死去,那就前功盡棄了。

原來這沼澤並不寬,但很長很長,象個魚鰾,最細處有條小路。他繞到沼澤北邊,把“袋中人”藏在爛草叢中,看有無啥法救出小肖,然後一路撤。

鍾少亭和日本人隻隔著沼澤,不足200米。

他心生一計,向沼澤南岸打了一槍,一個日本兵踉蹌倒下。

於是一隊日本兵沿沼澤向東追殺小肖,一隊日本兵在機槍火力掩護下向他衝來。

看上去沼澤地生著野草,表麵硬突,但隻要涉足,便會陷下去,棒槌般粗細,尺餘長的熱帶螞蝗便死死叮住,如水泵般吸人血液。

轉眼間,20多個日本兵葬身沼澤,有的沒入泥中,有的被吸幹了血液成了一具臭皮囊蜷在沼澤地草叢裏,慘況目不忍睹。

氣瘋了的日本兵向著沼澤掃射,吸人血的螞蟥死了數百條,偌大一片沼澤濺滿汙穢的血。

鍾少亭很高興,但卻笑不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