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李自成兵陷車廂峽》(中)
8
招撫文告動搖了軍心,但還不至於讓頭目們惶恐。頂頂可怕的是軍中隻剩一日存糧了。
李自成決心孤注一擲。他親率4000疲憊之眾向賀人龍的防區發起進攻。戰馬沿山根向上衝擊。賀人龍隻消命令士兵向山下放箭、扔石頭和滾木頭。地麵泡了20餘日,動腳就陷下去半尺深,提起腳,鞋子已被泥漿吸住,光腳丫子又被有鋒利棱角的石片紮破流血。馬也抬不起蹄,行動艱難。第一陣受挫,丟下百十具弟兄的屍體狼狽撤回。李自成想組織敢死隊,冒著箭雨和石塊、木頭的碰撞,待衝上第一道防線,站住腳後再擴大戰果。他調來弓弩手向上射箭,以掩護敢死隊衝鋒。然而那些弓箭射出去有的搖搖晃晃,半途落地;有的射中敵兵,箭頭卻紮不進去,沒法壓住陣腳。李自成氣得一把揪住弓弩手小頭目的領口,血紅的眼珠子快要迸裂:“你說,你們是咋射箭的?”等不得小頭目申述,他已憤怒地拔出了花馬劍。小頭目撲通跪在泥地裏,連連磕頭求饒:
“闖將饒命!闖將饒命!實不怪我們,天天下雨,又沒個遮蓋,箭上的翎毛和膠皮潮脫了。”
李自成從5個弓弩手的箭袋中各抽出兩支箭來,一瞧,果真如此!他將花馬劍推入劍鞘,一腳踢倒小頭目。雙手攥住一把箭一折,斷為兩截,扔在泥地裏。
一行人同去軍械庫。一老兵戰戰兢兢地打開存盔甲的房子,隻見幾具鎧甲已被雨水泡軟。打開存弓箭的庫房,搬出幾捆檢查,十之八九脫了膠。房頂有幾處漏雨,地下積了幾汪水。
“該死的秀娘,誤了我的大事!”
幾個老兵忙跪下磕頭,苦苦哀求:
“闖將,我們有罪!不怪秀娘,我們有罪!”
秀娘咬咬朱唇,似有怨悱,又似滿不在乎。自成隻覺熱血衝頂,心中噴火,山腳下幾百具弟兄的屍體在眼前浮現。如此玩忽職守,不嚴加懲處,怎能約束全軍?他怒喝一聲:“誤我弟兄,留你何用?”右手唰地拔出花馬劍,對準秀娘刺去,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顧君恩搶步上前,奪過寶劍,勸道:
“自成,休得魯莽!縱違了將令,也應交軍中執法者議罪。”
秀娘見有人護著,索性潑開了,伸伸頎長的脖頸,哭哭啼啼道:
“你殺吧!殺了我省心!跟著你我圖了個什麼?我好苦命啊!嗚嗚……”
秀娘這麼一鬧,自成反沒了主意。
高傑聽說秀娘犯了軍令,象被人摘了心肝肺。他生性陰鷙,寡情薄義,這還是第一次為一個女人的命運擔憂。他知道自己已深深愛上了秀娘。
自成授命顧君恩執法懲處秀娘,高傑擔心這迂拙的夫子揀個雞毛當令箭,動真格的,判斬首或責打數十軍棍,就是最輕的處罰也讓高傑心疼。
高傑經過顧君恩的營帳,見裏麵傳來女人的呻吟聲、板子聲和報數聲,心猛地被揪緊了。
那板子聲一下一下象落在他的心坎上,秀娘的呻吟激起他的勇氣,他顧不得許多了,便昂首挺胸,大步跨進門,衝行刑的幾個女兵大喝一聲:
“住手!”
顧君恩一怔,見是高傑,忙客氣地讓座。
“先生,如何處罰呀?”
“本當斬首,念其初犯,再則因天雨,有情可原,所以從輕發落,杖責40。”顧君恩邊說邊衝行刑的女兵問:“打了多少了?”
“15下了。”
“繼續打!”
“且慢!”高傑對正揚板子的女兵揮揮手。“先生也是斯文之人,秀娘天生麗質,一女兒身,最近饑苦不堪言,先生真下得了手哇!”
“軍法不留情,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顧君恩撇撇嘴。
“吾不忍見其呻吟,原代秀娘受罰。”
“你?”
“嗯。”
顧君恩緊鎖雙眉言道:“在下有一言相告:高將軍武藝超群,男子漢當沙場爭雄,不當沉溺於私情。”又壓低聲音說:“偷香竊玉,恐招禍端;迷途知返,不失為智者。將軍三思!”
40板打罷,秀娘已昏迷過去。
高傑怒視顧君恩,以拳擊案:“騎驢看唱本——先生走著瞧吧!”
9
雨仍在下著。饑餓、潮濕、寒冷和疾病在折磨著農民軍全體將士。人們仍不忘言戰!戰!戰!然而顧君恩卻要冒天下之大不韙,言降!降!降!
顧君恩在十幾天前收到招撫文告時就想了一條擔風險的奇計,成則化險為夷,敗則將把他顧君恩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他覺得此計可行卻不敢講出來。吐出那一個犯忌諱的字眼,李自成會揚起他的花馬劍,將士們會用雙手扼住他的咽喉……
他鼓足勇氣去向李自成進言。入得門來,他又露了怯。他不是名正言順的軍師,信任的程度又如這小河水時漲時落,他又沒蘇秦張儀的口才,憑三寸不爛之舌說動六國。難啊難啊!
李自成坐在一條小凳上,麵前的小桌上擱著一碗摻有一半野菜的包穀糊糊,看樣子端來有一會了。屋裏光線昏暗,如豆的油燈直忽閃。屋子空空蕩蕩的,凡可拆的木料,乃至門窗,都拆了當柴燒,他氣色很不好。
“先生,坐!”自成說。
“自成,古語雲,能屈能伸方為大丈夫……。”
顧君恩從容陳述了自己的主張,自成聽畢冷冷一笑:“這是先生教我的主意?……先生差矣!”
不知咋回事,他們的談話竟在農民軍中傳開,惹場軒然大波。一班兒將佐,不約而同地趕來中軍帳見自成。
李過問:“自成,你有何打算?”
“我會有什麼打算?大家商量吧。”自成說。
“聽說有人主張投降?”李過睨了顧君恩一眼。
李自成說:“顧先生,說說你的主張。看闖八隊的將士和你想的一樣不一樣?”
顧君恩見自成把他推到了前台,隻好硬著頭皮講道:
“李過兄說投降,這不對,應叫偽降。”
郝搖旗聽得不耐煩,罵罵咧咧道:
“偽也好降也好,反正是降!酸秀才摳什麼字眼,糊弄粗人!”
顧君恩咳嗽了一聲,繼續講道:
“自然,既為將士,就應戰死沙場,馬革裹屍,才是光榮。可弟兄們!我們這些五尺男兒死則罷了,怎忍見老營的老弱婦孺成官軍刀下之鬼?”
高一功眼圈一紅,動了感情。李自成也想起了妻子以及來亨小兒。就是鐵石心腸的李過又怎能不想想他那幾歲的小女兒呢?
“我們處於四麵包圍之中,實難突破。據探子報來的情況分析,陳奇瑜和幾位總兵還是想待我們疲憊之日用兵盡殲我軍。監軍太監怕武將得了全功,主張招撫。我們正可利用他們之間的意見不合,而用偽降之計。韓非子曰:‘戰陣之間,不厭詐偽。’躲過這次風險,他日再圖。自成,不可丟了我們的本錢呀!”
高一功點頭稱善。
“如何個降法呢?”自成問。
“自然先是真降。學韓信忍受胯下之辱。將軍得自縛其身,俯伏馬前,叩頭謝罪。我想,陳奇瑜是不敢輕易殺你的,壞了崇禎皇帝的招撫進剿並用之旨意,他也吃罪不起。”
自成據其描述,想象那般情形,不由暴跳起來:
“告訴你,這事我是幹不來的!”
見自成表了態,搖旗罵開了:
“誰投降,我操他祖奶奶!”
咯嚓——桌子一角被砍掉,三角形木塊彈到顧君恩腳下,李自成用劍指桌子角說:
“言降者有如此桌!”
10
將士們你一言,我一語,把顧君恩抵到“南牆”,進退兩難。他有時也很清高。你瞧不起他,不尊重他,他還懶得睬你。此刻,他也十分惱怒,連李自成也瞧不起,心裏暗罵:豎子不足與謀!
一旁急壞了高一功。他上前勸道:
“顧先生,我們弟兄都是粗人,不要介意。”又勸自成道:“李哥,顧先生是有學問的人,他的話你好好掂摸掂摸,別急著碰回去呀!”
李自成不解地望望高一功,不明白他屁股坐在哪一邊。
顧君恩顯出少有的耐心,又再次把道理講給大家聽。
雙方爭執到傍晚,降或戰均得不出結論。顧君恩的頑強勁使李自成很反感。但否定了偽降的主張,自己亦無良策力挽狂瀾。眾將胡亂吵了一通,得不出結果。剛剛散場,兩親兵押來一可疑的樵夫。自成令張升搜身,無可疑之處。打開樵夫的幹糧袋,掰開玉米糕子,竟滾出一顆蠟丸來。自成小心翼翼地剝開,內有一張紙條。上麵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