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軍師,李自成就撫果有誠意?”
“楊大人,自成早想就撫。”
“那為何不早早投降呢?”
“本想早降,又恐陳奇瑜總督不準,或中途變卦,加害於他。不曉得是楊大人聽陳大人的,還是陳大人聽楊大人的?”
經這麼一激,楊應朝勃然大怒,隨手將一宜興茶壺擲地,摔得粉碎,茶水四濺,衝顧君恩嚷道:
“爾等如此小看於我?可惱!可氣!”
顧君恩連忙叩頭告罪,心中卻暗暗高興,改口說道:
“請大人息怒!自成後來才知道,自己是有眼不識泰山。楊大人是當今聖上的心腹之人,聖上委大人以重任,為朝廷廣布仁德。某等聞大人之語,如聞聖上之意,見大人如見聖上。沒大人就沒撫局。”
好一個顧君恩!說李自成,差點是棒槌灌米湯——滴水不進;說楊應朝,一席話煽得他神魂顛倒。
顧君恩見此事功成八分,便亮出第二招,讓這卑鄙之人得些實惠,以堅其意。他說:
“楊大人!自成備了一份禮品相送,聊表薄意。由30名士兵挑著的,現在峽口內等候,請大人恩準放行。”
還有禮品?楊應朝喜得合不攏嘴,但得擺擺正派樣子,連忙搖手說:
“哎,這事使不得!使不得!不可壞了我的令名。”
“楊大人,某等知道,楊大人是清正廉明的,不同於那一班兒貪官汙吏。但此次撫局成功,化幹戈為玉帛,活了雙方數萬生靈,對我等恩同再造。薄禮不成敬意。你如不收下,那自成會忐忑不安。萬望笑納!
楊應朝鼻子哼哼,微微點頭:“那好吧!”
13
陳奇瑜圍困月餘,估計李自成人馬死得差不多了,不死也餓得沒啥戰鬥力,便欲升帳傳令進剿。並趕做了10具囚車,以便檻送京師,獻俘闕下。陳奇瑜正在得意之時,忽然旗牌官來報:李自成派使者攜降表在轅門候見。陳奇瑜不假思索,扔下一支令箭,喝令刀斧手將使者斬迄報來。
監斬官道聲“遵令!”舉了令箭,帶刀斧手正欲前去行刑,不料楊應朝立起身來,大喝一聲:“且慢!”監斬官隻得煞住腳,轉回帳前聽令。
“兩國交兵,尚且不斬來使。今闖逆懼聖上天威,感朝廷功德,派使乞降,正是求之不得,豈可閉門不納?殺使者更其謬矣!”
陳奇瑜尚不知監軍受賄之事,愕然片刻,堅持道:
“楊大人,學生和闖賊周旋多時,知其奸狡異常,幸天道佑我,渠魁陷於車廂峽,正可一鼓蕩平,永絕後患,此時納降,豈不是功敗垂成?”
“陳大人差矣!兵乃凶事,聖人不得已而用之。彼等來降,爾等欲戰,恐非社稷之福。”
“可朝廷一再切責我等擒渠搗穴,限期成功,方今勝券在握,請大人不要阻攔!”
“陳總督!”楊應朝愀然色變,“別人不懂,難道你也不懂嗎?朝廷的旨意是剿撫並行。當今皇上有仁人之心,要以仁德平天下,爾等卻動輒殺!殺!殺!殺了近乎10年,賊人不見減少,倒是數十名朝廷命官因貽誤軍機而丟了腦袋,所以這剿撫並用應以撫為主。大人敢抗旨我可不敢!當今皇上的脾氣我可略知一二,弄不好,丟官事小,全家難保喲!”
監軍意已點明,我是皇上的心腹太監,你陳奇瑜說話掂量著點,別和我較勁啦。但陳奇瑜總放心不下,擔心縱虎歸山,為個李自成丟官殺頭犯不著,還是滅了保險。又申辯了一句:
“大人,學生以為擒闖唾手可得,機不可失,還是剿滅了吧。”
“哼,”楊應朝冷笑一聲,“豈不聞兵書上講‘置之死地而後生’?豈不聞兵書上講‘一人拚命,萬人莫擋’,殺敵三千,自損八百?論目下治軍情況,殺敵八百,得自損三千。這勞師糜餉的責任,你擔當得起嗎?李自成的將士個個皆虎狼,一旦殺紅了眼,我倒擔心沒能對陣的大將喲!”
楊應朝句句話打在陳奇瑜心坎上,他沒法辯駁了。這閹人軟硬兼施,一派仁者口吻,還真說動了帳下大多數將領,特別是和自成軍將士沾親帶故的還很感激楊應朝網開一麵,法外施仁。陳奇瑜退一步想:不打也好,免得損兵折將,誰個不想擁兵自重?打成了光杆,總督當不成,還要斬首西市。何必呢?於是他當即改變主意,讓旗牌官傳令李自成的使者進見。
14
八月朔日。
峽口的總督營帳裝飾一新,搭了彩門,遍插旌旗,湊了一班鼓樂隊,一則慶祝勝利,再則納降。
陳奇瑜換上了嶄新的補服,係上玉帶,他今日興致特好。
午時初刻,一聲炮響,軍樂大作。軍門前100武士排成兩行,劍戟架起,威風凜凜。旗牌官傳令受降。隻見李自成用繩自捆其臂膀,後麵跟著軍師顧君恩,捧著降表和兵符冊籍,二人自峽口緩緩走來,低首穿過刀林劍叢,百名武士齊聲呐喊,殺氣騰騰。過了刀戟之林,走了十餘步,匍匐於軍門前,口稱請死。良久,陳奇瑜傳令進帳跪見。旗牌官給解了繩子,李自成正了正白氈帽,扯了扯粗布短衣,一副惶恐不安的樣子,慢騰騰下跪堂前,再次匍匐請死,陳奇瑜倒想看看是何等樣人,令他抬起頭來,一瞧大失所望!真是見麵不如聞名,其人生得突額、高顴、鴟目,一個普普通通的北方莊稼漢。無天人之表,龍鳳之姿,豈能奪我大明江山?想到此,不覺啞然失笑,忍不住自語道:“李自成,一村夫耳!”
李自成忙說:“某乃米脂一小民,蒙總督大人寬宥,願悔過自新,請恩準某等回鄉躬耕,甘當馴民。”
陳奇瑜免不了要將李自成訓斥幾句,曆數其罪惡,然後轉個彎兒,肯定乞降乃明智之舉。懸崖勒馬,回頭是岸。又慰勉了幾句。楊應朝那話就說得平和些,甚至勸李自成倒戈,帶罪立功。陳奇瑜決定農民軍全師遣散回鄉。三日內清點完人數、馬匹數和軍械數,然後派50名安插官監押上路,順江而上,由漢中去寶雞,再各自回米脂、安塞、清澗老家。再若反叛朝廷,格殺勿論。李自成提出路途糧秣問題,陳奇瑜倒挺大方,同意發一檄文,通知沿途供應,走哪兒吃哪兒,不得短缺。自成忙叩頭說了聲“謝二位大人!”
李自成忍辱負重,總算把這台戲唱成了,顧君恩為他捏了一把冷汗。
離開車廂峽的最後一天,李自成召開了秘密軍事會議,決定等待時機重舉義旗。
雨住了,天晴了。這雨下了40個日子。
闖字大旗已暫時卷起。李自成騎在高頭大馬上,顯得神彩奕奕。隊伍出了山道,到了漢江畔金州城在望,那烏龍駒象聞到了戰火硝煙,一聲驚天動地的長嘯,昂首揚蹄,原地兜了一圈。那李自成緊握花馬劍,如一尊青銅雕像挺身馬背,紅色披衣當風抖起,如一麵旗幟。
五省總督陳奇瑜招撫了李自成,以為立了不世之功,怕楊應朝爭功,便以自己的名義寫了一份奏折,詳敘了此次招撫經過,免不了誇大其詞,招撫30000餘人便寫成60000餘人。特別點到李自成有悔罪之心,願歸家躬耕。還建議待流賊瓦解,各散五方,可起用李自成為國效力。似乎他建此奇功,自此天下太平,還給皇上提出了治國的主張。
奏折寫畢,低聲誦讀三遍,自我感覺挺好,便迫不及待派人騎馬送往京師。公差一走,便得意揚揚地品茶、吟詩。興猶未盡,又臨窗舞劍。
突然間,軍門外急匆匆跑來一軍差,呈上一份塘報。展開一看,不覺大驚:
崇禎七年八月十日,塘報。
漢中府知州林,手劄:
流賊李自成所部三萬餘人就撫,進入本府境內,一夜竟殺安插官五十人,沿途劫掠軍械馬匹糧草,殺死朝廷命官,現漢中州已危在旦夕。
這一紙塘報象摘了他的魂魄,隻覺心裏空空落落。脖子陣陣發麻,發涼,象挨了一刀,已被利利索索割斷。眼前一紅,似乎一個沒頭的脖頸正從嗓子眼裏噴出鮮血。他努力鎮定自己,壞處朝好處想。心稍定,第二份要命的塘報又至。就這樣一連接了五次塘報。那最後次個塘報竟是報告漢中城已被李自成攻陷的消息。陳奇瑜驚恐萬狀,心口象堵了一塊石頭。他忽然感到喉嚨發鹹,一口鮮血從口中噴了出來。陳奇瑜“啊”地一聲癱倒在椅子上,如一攤爛泥連腰也直不起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