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部 《溝堖堖三戶人家》(之一)(1 / 3)

導讀:溝堖堖一字兒排開羅、吳、劉三戶人家,各家有各家的故事。生產生活、婚姻情感、風俗民情,或古樸的,或粗俗的。改革開放的春風徐徐吹到溝腦腦,打破了亙古的寧靜,這裏變了!變了!外麵的世界真精彩,吳泉女跟著羅二保闖世界。低檔旅社裏無意中聽到的竊竊私語,泉女嚇出一身冷汗。她知道自己被人販子拐賣了。回鄉後,吳泉女還是常常去山溪沐浴,畫家穀加沒想到梭形石後藏著一個沐浴的山姑娘,“啊——”地輕聲驚叫。畫家憑那一瞥,已將那美麗的人體曲線印記在腦海裏……

第十一部《溝堖堖三戶人家》(之一)

題記:長期在視野狹窄的區界內生活,民族心理的那種超穩定的平衡態已成為一種可怕的定勢。信息流的微弱和陳舊類似於心理學上的“感情剝奪”。現今進行的改革開放大業使民族的閉鎖性趨於消逝。要求職業流動、生活流動的願望也會增強。人們的生存態度和價值觀念也會有明顯的改變。

1

這地方叫二郎溝,是大巴山北麓數萬條溝壑中的一條,如同山老人皮膚上的一道紋理,在五萬分之一的縣地圖上也不過一個小點兒。

溝堖堖一字兒排開三戶人家,地勢坐南朝北,羅家居東,吳家居西,劉家居中。

房子不算高大,九板架梁,黃土夯築,青石板蓋頂。長方形格子窗又高又小,死死嵌進牆裏,透不進多少光線;隻日中時分,房頂錯落鑲鋪的石板縫隙篩下斑駁日影,才顯得明亮。門墩不成比例地長大,是固定的椅凳,磨得賊亮。門檻兼作剁柴的砧子,中部凹下,毛毛糙糙。門扇厚得可以,門栓兩道加有暗栓。三家格局大體相似。這種建築能有效地防風禦寒、防偷盜、防野物襲擊,顯示出小生產者守財的智慧。

居家過日子,圖柴方水便。四周是柴朳,無須伐彼南山。水呢?山高水高,二郎泉泉眼就在山根前、吳家房後。為此踩出三條汲水小路,成“爪”字形在泉邊彙集。

泉水汩汩往出冒,衝成簸箕大的水潭,夏天涼浸浸,冬天冒熱氣,清悠悠,沒一星雜質,石子紋理可見,遠山近樹可見,藍天白雲可見。如血液般滋潤一方土地,潭中卻無生靈,沒一條魚,沒一隻蛙,甚至尋不見一條孑孓。

泉水在潭中逗留片刻,便沿吳家房側的小溝流走。一路叮咚歡歌,如鳴豎琴,如奏短笛;形成一道道瀑布,飛珠吐翠;形成一個個不規則形的小水潭,長藤結瓜。

二郎溝離最近的集鎮60華裏,離縣城280,信息不通,閉塞,人不開化,文化革命年頭,那“請一張**的像”的笑話就出在這裏。

但這裏有二郎泉,泉水流淌,不舍晝夜,見了大千世界。

二郎泉是發人泉,飲這泉水的女人肯生娃,飲這泉水的家畜肯下崽。這是傳說。

二郎泉是歌泉,飲這泉水的山民們都有好嗓門,他們缺錢不缺歌,連啞巴也會咿哩哇啦唱無字歌。泉水甜,歌兒酸。

二郎溝的男人們不咋樣,脖子下掛癭包;女人們好水色,隻是眼睛“鎖金邊”:前者由於缺碘,後者由於煙熏火燎。但有個例外,吳家泉女生得水淩淩的,一表人才。

2

泉女大名吳小泉。1960年生的,屬鼠。

泉女5歲上跟媽媽學唱《老鼠歌》。媽摟著女兒,坐在光溜溜門墩上,有節奏地一俯一仰,一句一句地教唱——

一月裏好唱老鼠歌,

一個老鼠也不多,

兩個眼睛兩個耳朵,

四個爪爪齊落地,

一個尾巴就地拖,

貓咪咪,鬧嘰嘰,

娘叫女娃兒石墩墩坐,

二人好唱老鼠歌。

就這樣,花了一個月,才唱到“12月、12個老鼠、24隻眼睛、24隻耳朵、48個爪爪、12個尾巴”。泉女上小學,算術常得100分,大概得益於5歲學唱《老鼠歌》。

媽媽終於隻有泉女這“一隻老鼠”。她沒再生育。她白飲了發人的泉水。因是十畝地裏栽一棵——獨苗,自然愛如掌上明珠。

到1980年,泉女20歲了。20歲的泉女讓方圓60裏的姑娘們黯然失色。鴨蛋形臉,蛾眉鳳眼,胸部挺挺的,臀部圓圓的,肩削削的,腿長長的,肌膚冰清玉潔,誰也不會相信她是深山老朳裏的女子。

媽媽漸漸發現了女兒美貌的價值。讓她去稱油買鹽,代銷店的營業員總給旺秤;讓她去賣茶賣桐子,收購員暗暗驗高一個等級;讓她去公社開證明,文書從不打回票。生產隊長發現個小秘密,常派她辦外交。她開會、看電影歸來,要經過無人煙的荒坡樹朳,一招手,不愁找不來一打小夥做保鏢。

在二郎溝,她是女秀才,給鄰居劉一罐編的對聯讓人笑破肚皮,並收進了縣文化館編的民間笑話集。對聯是——

吃一斤借一斤斤斤不斷

借新賬還舊賬賬賬不清

橫披:老牛掉進枯井裏

她的嗓門是天賦,珠圓玉潤,如二郎泉一般甜美,一般有神韻。

她的歌是媽媽教的。媽媽裝了一肚子歌,離不了哥呀妹,隻教給女兒“素”的,旁人教給她“葷”的。

群藝館征集大巴山民歌,公社副社長徐大剛推薦泉女進城獻藝。

在群藝館大廳裏,泉女對著麥克風,輕啟朱唇——

正月采茶是新年,

收拾打扮看姣蓮,

自從我今日回家裏,

朋友約我上茶山,

妹喲,

你在家中好耐煩。

……

照例唱夠十二月,是否采茶季節已無關緊要。

歌聲在大廳回蕩,帶著山泉的音韻,透著茶花的芳香,散發著大巴山的土氣。

管音樂的穀老師,50年紀,頭發花白,戴副眼鏡。他閉目諦聽,有些陶醉。聽歌的城市小青年錄了音,數以百計的目光一齊聚焦在那張鴨蛋形臉上。他們驚訝了。沒想到這俚俗小曲比流行音樂還優美動聽,沒想到鄉巴佬的戀愛這麼情依依、意切切。

聽歌的宣傳部長據此表揚了二郎溝,說那裏的莊稼人正經板樣,決無低級庸俗。不安分的泉女沒領受這誇獎,有意唱了支“葷”的,唱到過脈處,戛然而止,推說忘了歌詞。

除了唱歌,就是逛街。用領得的誤工補助趕了一次時髦:給自己買了一雙高跟鞋,給媽媽買了一包帶把兒煙,給爸爸買了一個打火機。感謝徐社長推薦,送給他一隻保溫杯。

3

泉女的潑辣開放得益於媽媽的遺傳基因。

媽媽名叫熊彩蓮,娘家在山那邊,潑潑辣辣,風風火火的,什麼都享受了,就是沒享受到自由戀愛的樂趣。這地方時興娃娃親,姑姑親,姨姨親,近親聯姻,打斷骨頭連著筋。熊吳兩家沿襲老例,讓熊彩蓮侄女隨姑,嫁給了表兄吳財娃。時間是1955年。

做了媳婦的熊彩蓮並不本分,在放衛星的年頭,因一件小事而聞名全鄉,掙得了“排風”的綽號。

1958年上年,全鄉的精壯勞力都編入了煉鋼大軍。那年頭,軍事化,全國是座大兵營,億萬人為一個目標:保證鋼鐵翻番,十五年超過英國佬。

二郎村是一個連的編製,連長就是後來的副社長徐大剛。

煉鋼的地點在離公社40華裏的山坡上,連部設在隻有兩間大教室的小學校裏,一間是夥房兼保管室,一間麵積稍大的教室供煉鋼的“兵”們住宿,百十號人混住一搭,中間劃“三八線”,男一半,女一半,為了“鋼鐵元帥”升帳,鄉下人隻好忘卻男女授受不親的古訓。

三八線東邊是男人國,有徐連長“親臨前線”,西邊卻無穆桂英守女兒國的邊防。別看二郎溝的男人們粗、女人們野,對男女間事看得不十分認真,但真上台麵就怯了。似乎已不再適用異性相吸的原理。鋪位安排不下來。女人們吵吵嚷嚷,蜂子朝王,男人們覺得有便宜可占,嬉皮賴臉地調侃,瞎起哄。

精幹利落的熊彩蓮從女人堆中跳出來,拍拍脹鼓鼓的胸脯,搶著胳膊說:“沒人敢上,我上!我挨著男人們睡,看生吃了我?”她示威似地向男人們舉起拳頭,“牙狗子們聽著!你姑奶奶是金枝玉葉,誰碰誰不得好死!”

女人們各懷心思:有的羨慕她膽大騎龍又騎虎,膽小隻騎抱雞母,製伏了男人們,了不得;有的暗暗衝她皺皺鼻子,罵她“騷情婆娘”。男人們一個勁叫好,毛遂自薦,要和熊彩蓮打夥計,有的自告奮勇“搭個鍋”,或惡作劇地推推搡搡,把連長往她懷裏掀。女人們一齊上,護著熊彩蓮,於是亂了陣線,各尋相好調情罵誚,笑聲差點掀了房頂,鋪地的豌豆草被數十雙腳踢得亂七八糟。一天的疲勞被笑聲衝沒了,也不去想睡覺時“麵苕母子”的難受勁。

晚間的會議上,熊彩蓮被選為婦女排排長,這個排被命名為“穆桂英排”。看過古戲的人說,熊彩蓮那神態象天波府棍打焦讚的燒火丫頭楊排風,於是,她得了綽號叫“排風”。

鬧騰到12點鍾,亢奮的山民們要睡覺了。排風去廚房端來一碗水,放在粉筆畫的三八線上,大不咧咧地對徐連長和大家說:“徐連長聽著,大家作個見證:這一碗水,誰碰灑了,誰是地上爬的!”說話間,排風還比畫比畫,兩手疊在一起,學著狗在地上爬著走的樣子。

一陣哄笑。山民們知道排風在效山伯訪友的故事。

那時,泉女沒出世,排風20出頭,瞌睡正多呢!又是一個不想心思的女人,一覺睡到大天亮。大家一瞧:她碰翻了碗,仰巴叉躺著,奶子從衣襟下拱出半個來,睡相難看得要死。更惹人笑的是裸著的右手橫壓在徐連長的胸口上。這事讓大家添鹽加醋地說了一天,砍捧子柴的、挑礦石的、砸礦石的、煉鋼的,都覺得心情輕鬆,勞動的進度大大加快。

原來集體生活這般有趣。

鋼鐵煉了3個月,土高爐裏煉出砸不爛、燒不化、背不走的18個黑砣砣,名曰“燒結鐵”。那一年全國鋼鐵產量的神仙數目字裏有二郎溝村民的一份功勞。至於能否造機器?能否鑄鐵鍋?能否打挖钁?……無關緊要。最現實的是砸鍋賣鐵,拆灶並夥,實現大同。別個地方一天等於20年,較別地落後的二郎村得以一天等於40年的速度迅飛,方能進入共產主義。

對於排風,最切實的是挨著徐連長滾了3月地鋪。黑燈瞎火,免不了越過三八線。她不是女菩薩,凡心塵緣,男人的氣息擾得她心猿意馬。她不敢越軌,製造桃色事件,破壞了神聖的煉鋼鐵,吃罪不起。實在按捺不住,便靠他緊點,感受他的體溫,嗅嗅他的鼻息。她高估了自己的聖潔,低估了徐連長那男性的魅力。想到自己也許會偷漢子,便耳根發燒,心口兒怦怦象打雷,生出一些恐懼、惶惑和內疚,欲愛不能,欲罷不能,愛這男人,又恨這男人,想借故調鋪,又依依不舍。她少了言語,變得心事重重。在別人看來,她變得政治上成熟,是煉鋼又煉人的豐碩成果。她哭笑不得。

徐連長也在熬受心靈的刑罰。非常時期出非常之事,他做夢也不會料到,在特定的情況下,會公開地合法地和一個同齡的女人睡在一起。占了便宜還似乎如耶穌背沉重的十字架。雖然中間有三八線,先是一道粉筆線,後是一根杉木杆,幾乎夜夜是和衣而臥,但總有一種無形的東西讓人心癢癢的。他感覺得出這女人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他愛她,隱隱約約的,感情真真切切,卻又不顯露蛛絲馬跡;他暗自恨她,暗自慶幸,又覺可怕。很多幹部在“色”字上倒了黴,前車之鑒,得約束著自己。本可借故調鋪,卻被一根無形的線拴著。那種可怕的感情在潛滋暗長。當忍耐不住時,便念叨著“我是黨員,我是連長,在放衛星,幹革命哩!”但這符咒效力不大,在教室中央懸掛的長明燈被風吹滅時,他悄悄摸過她,又炮烙似地縮回手。這種小動作有五六次,她竟沒反抗,從她的呼吸判斷,她醒著。這麼說她也有相似的心情。先隻摸她的臉,後摸她的手臂,甚而去那女性最秘密的胸脯探險。他從她的眼神裏明白:他隻要提出要求,她定會以身相許。

他罵自己墮落,但一見到排風那發育良好、充滿青春活力的肌體以及那明亮嫵媚的眼神,詛咒代之以慶幸。

“前線”的消息傳到了“後方”,氣壞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徐連長的妻子叫趙玉秀,15歲到徐家當童養媳,25歲圓房,同床共忱的是年方13的小郎徐大剛。

1958年,玉秀年近40,出了老相;大剛20有3,血氣正旺。夫妻二人站一搭,倒象母子倆。

玉秀聽了那事,認定丈夫已被狐狸精纏住了,關起門來,衝煉鋼的方向,哭一陣,罵一陣,哭夠了,罵累了,心裏的疙瘩仍化不開,便帶上給丈夫縫的新布褂,顛著小腳,去煉鋼工地問罪。

新調來的公社社長接待了她,叫來了徐大剛,吩咐說:“你母親給你送衣服來了!還這麼年輕!”並叫來政治宣傳員編一個老媽媽慰問鋼鐵戰士的快板。

眾人笑了。

不知者不為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