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部 《溝堖堖三戶人家》(之一)(2 / 3)

徐大剛尷尬,趙玉秀心裏酸酸地,覺得自己也虧了男人。再說,也沒真憑實據。丈夫心深,真要打野食,她也不曉得。那件事她忍住沒提;排風趙姐長,趙姐短,叫得甜蜜,也不好提。一口氣好忍,管它真真假假,就放牛兒吧!

排風的男人吳財娃聽到那事,氣得想上吊。把社裏的生產一交代,便去看排風。這長脖項小腦袋、舉止蔫蔫乎乎的男人強壓怒火,把妻子叫到沒人處。開門見山——

“彩蓮,你和徐連長睡一床?”

排風臉一紅,心一陣慌,蔫男人見狀發揮道:

“黑地裏,管保捏捏揣揣。你不害臊,我還怕丟人呢!”

“胡說!”排風咬著嘴唇,無力地駁了蔫男人一句。

吳財娃見妻子並不真生氣,醋勁加了,狠狠地說:

“躍進,躍進,我倒擔心你們這些婆娘肚子躍大了!”

“砍腦殼死的!”排風抓住了把柄,狠狠剜了財娃一眼,“叫領導聽見了,說你破壞造謠。”

“破壞造謠”是個不輕的罪名。他自知失言,頭上沁出了毛毛汗。

財娃泄了氣,無力地央求說:

“那你和徐大剛睡遠一點。”

排風來氣了:“要不放心,把我拴你褲帶上好了。好個沒出息的男人!你放明白點,是你虧了我。”

排風想起不幸的婚姻,鼻根發酸,哭了。吳財娃趕忙勸慰。這婆娘惹急了,打離婚,他吳財娃打起燈籠火把也難尋這能幹利落的好女人。

排風對吳財娃並無感情。

她冷冷地說:“我要煉鋼鐵,少來嚕蘇我!”

學校方向一迭聲地喊“熊排長!”排風扔給吳財娃3塊錢(發給鋼鐵戰士的津貼),頭也不回地走了。

吳財娃討個沒趣,怏怏地走了。

吳財娃腦袋嗡嗡響,回蕩著排風那句話:“放明白點,是你虧了我!”

他有恥於告人的毛病。那是遺傳的過錯。他的列祖列宗連續五代是近親結婚。由於退化的結果,他不僅陽痿、木訥、遲笨,連聲帶也發生了變異,窄窄的,尖尖的,又幹又澀。求過醫,未見好轉。

結婚一年有餘,排風肚子沒動靜,婆婆急著抱孫孫,免不了言語間帶刺,暗暗笑兒媳無能。排風滿肚子委屈,卻說不出口。回娘家,衝父母發氣,不該把女兒推進火坑。嫂子盤根問底,排風被問急了,衝口而出:“吳財娃在作賤我呢!結婚,結他媽的死屍!……”嫂子聽明白了,忍不住噗哧一笑。笑罷,又真心實意地為小姑子傷心落淚。

熊吳兩家是老親,婚是萬萬不許離的。

醫生泄了密,吳財娃的病傳出去了,人們叫他蔫子。

二郎溝的女人們頗為排風抱不平,排風很好強,倒象道行很高的尼姑,不動凡心,表示要守著這個人。在二郎溝,好漢占百妻是光榮,離婚才叫不正經,是恥辱。她對人說:“我們家蔫子其實早沒了這個毛病。他吃了半斤陽起石和三個馬腎(雄馬的生殖器),病沒了呢!”

蔫子的問罪起了相反的作用,她在徐大剛身上動開了心思……

4

因了躍進年的接觸,她同徐大剛廝混熟了。有人時叫他社長,沒人時叫他徐哥。

她也升為公社不脫產的婦聯主任。二人去公社開會,要同一程路。沒有約定,自然而然在一個小山埡相會結伴而行,回家途中仍在這個小山埡分手。

鄉下的會開得拖遝,常常踏著夜色回家。

這是一個初夏的夜晚。

徐大剛散會後晚走了一會兒,同正社長就當前生產形勢交換了意見。放衛星的狂熱已經冷卻,最現實的問題是滿足村民們最低生活需求——填飽肚皮。幹部們取得了一致的意見,按他的說法叫“尿到一個壺裏去了”,他很高興。

他有一對夜的眼睛,無論走多遠的夜路,不打火把,不用手電,卻習慣背一杆獵槍。

夜,將天地分割成單純的兩種顏色:藍的天,黑的地。藍天上綴著星鬥,閃著魅惑的眼睛;藍天剪出巍巍巴山的側影。黑暗展開了墨色的畫軸,森林、小溪、寨子、農舍依稀可見,狗叫、鳥鳴、劈柴的回聲依稀可聞。

夜,神秘的,清新的,溫柔的……

微風送來好聞的四合一香皂味,依稀的微光照著槐樹下一個女人的身影。他知道她是誰。他想親近,又有些害怕。

“徐哥!”聲音低低的,叫得親熱,叫得甜,每一個音節象在蜜裏浸過。

她上前拉過他的手。

“排風,是你?”他明知她在等她,卻佯作不知。“你還沒回呀?”

排風嗔怪道:“沒伴。你恨我,想叫我喂野牲口是啵?壞良心的!”

“別生氣。其實沒野牲口。”

“不,有!昨天晚上,有人看見對麵山梁上在開提燈會呢,一盞盞綠幽幽的燈,連成一條線,走了一袋煙久。是狼群。”

她想把這男人看個夠。換個角度,將他的身影投映藍天。他:大高個子,大手大腳,高鼻子大眼窩,象刀斧劈成的,大巴山一般地粗獷堅實。他是二郎神再世。包包巾的頭能頂起藍天,寬寬的肩能擔山,長長的腿能追太陽。他穿著女人們最欣賞的褪了色的軍裝。複退軍人是鄉下姑娘的最可心的談婚對象。排風不由要進行對比:吳蔫子算個什麼男子漢?細脖子挑不起他的腦殼,頭習慣地伸著,彎著腰,活象老蝦公……

二人默默走著。一切語言都是多餘的了。各自都可聽見自己的心跳。

一種不可名狀的情緒在排風的心內躁動。

她突然刹住腳步,“呀——”地一聲驚叫,喊了聲“熊!”

徐大剛也吃了一嚇,倒退五步,平端獵搶,抬眼一望,正前方確有一個彎腰躬背的黑家夥。他撿塊石頭撇去,笑了:

“不用怕。那是一截樹樁。”

徐大剛從路旁拾起一根棍子,遞給排風防身。

遠處,一個古怪的叫聲。

排風借機製造緊張氣氛:“呀——鬼叫!”

徐大剛仄起耳朵一聽,又笑了:“平常說的鬼叫就是麂子叫。嘶聲啞氣,沒後聲,時遠時近。”

“它叫啥?走草吧?”

“走什麼草?我隻曉得狗子走草,貓子嚎春,對麂子,不知道。”

黑暗中,排風得意地一笑。

又一聲怪叫。

“呀——野豬!”

徐大剛的腰被她抱住了,聽她在喘息。

“是貓頭鷹,——你真膽小!”

排風將辮子瀟灑地向後一甩,別有深意地說:

“徐哥,你忘了我是女的。”

徐大剛搶前幾步,轉過頭,吩咐說:“我帶路,你跟上!還有兩裏地就是小埡子。”

“在那分手?”

“嗯。”

“不送我一程?存心讓我喂野牲口?”

“自然是要送的。可要規規矩矩走路。”

“總得說說笑笑,——不說不笑,不成世道。”

徐大剛想了想,說:

“好吧。省得靜得害怕。我講故事你唱歌,好麼?”

“好。”

“我講個真實的笑話。說的是你們家的鄰居劉一罐。去年煉鋼鐵,我派他送一塊燒結鐵的樣品去區上,請土技術員化驗。要經過漢白路。他正走著走著,後麵來了個大卡車。劉一罐可不知這是個啥怪物。他擋著道。司機鳴笛,‘嗚——’地一叫,把劉一罐嚇得拔腳順車路跑,司機有意捉弄這鄉巴佬,汽車追著他屁股扭秧歌。跑出10來裏地,劉一罐急中生智,一步跳過溝坎,上了山坡,得意洋洋罵汽車:你跑得再快,也咬不了我的球!趕回來,全身汗濕透了,象打了勝仗,吹開了牛:我跑過了汽車!不是腿快,早壓成人肉餅子了。”

排風聽畢格格格直笑,忘乎所以地拍打徐大剛寬闊的脊背。她應允唱了一支歌——

郎在對門薅黃秧,

妹在房中趕嫁妝。

郎問乖姐幾時婆家去?

一台櫃櫃送親人。

不要你的櫃櫃你的箱,

妹在婆家不久長。

左腳跨門公公死,

右腳踏門婆婆亡。

再等三年丈夫死,

依然轉來配小郎。

……

一曲《薅黃秧》,排風淚汪汪。

“排風,咋哭喲?”

排風索性大哭,哭聲有腔有調,有板有眼,也似唱歌般動聽。

“徐哥喲我的親人,妹子好苦喲……”

徐大剛心裏也叫開了苦:排風呀排風,我不也苦麼?妻子象老娘,這喪的那門子德喲!老婆偏偏肯生娃,噗噗嚕嚕連生仨。排風喲排風,你有丈夫我有妻,這輩子無望,下輩子白頭偕老吧!

他覺得這女人也可憐。守著半個男人,作當守活寡。他也落了淚。顧不得揩自己的淚水,伸手去擦排風的眼淚。排風順勢抓住他的雙手,抬起來,讓這雙手在臉上撫mo。

她瞄了一眼:旁邊有個看莊稼的窩棚。包穀還是青苗,不用看,裏麵無人,正好了卻她一分一秒也難以忍耐的需求和藏了許久的心願。她不覺得恥辱,她愛他,純心靈的結合,不是卑賤的交換。

夜,溫柔的,寂靜的。

夜的潮水衝決了感情的堤壩。

夜裏,人和感情是誠實的,赤裸的,少了一些虛假,少了一些偽裝。

她全身無力地靠著徐大剛,如感情的赤貧戶,以乞兒的口吻對徐大剛說:

“徐哥,我走乏了,不想走了,永遠不想走了,在窩棚裏歇歇好麼?”

徐大剛攬著她柔軟的肩,深情地望了一眼這被愛情的烈火燒灼得神情恍惚的女人,難以自已。偷嚐jin果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他衝動地摟住了她,想起躍進年那些風liu事,一使勁,雙臂收緊了,箍得她直憋氣,差點被這粗魯的擁抱所窒息。她不掙紮,無力地閉住眼,準備承受他的親吻,那怕他箍死了她,也覺得幸福。正當她如醉如癡時,這男子又粗暴地推開了她,雙手抱頭,捶頭,後悔不迭:

“我剛才幹些什麼喲!我剛才幹些什麼喲!……”

排風雙手扶起他。

他衣襟裏插進一雙溫柔的手,輕輕地撫mo,注入感情的信息。

她的襯衣下插進一雙寬大的手,輕輕地撫mo……

他說:“排風,我會犯錯誤的。”

她說:“我心甘情願。愛見你。”

“排風!”

“徐哥!”

“我怕。”

“民不舉,官不究。”

“沒不透風的牆。”

“漏包了,推給我。”

二人抱著進了窩棚。

“排風,我也愛見你。哥啥也不顧了。我的排風……”

5

第二年——1960年,泉女呱呱墜地。

吳蔫子毫不懷疑泉女是他的骨血。夫妻一場,總算有了結果。他為有一枝花的妻子和一枝花的女兒引為自豪。

吳蔫子將自己深深地封閉起來。二郎溝的天和地就是他的大千世界。他一日三餐,無饑餓之苦,土地和妻子、女兒就是寄托。他知足了。因無必要,他不僅沒進過城,連鎮上也沒去過。知足者長樂,還操心什麼?除了上坡做活,閑了打草鞋,再有餘暇,便是看狗打架,看小燕學飛,看泉水流淌,聽蛐蛐唱歌。對於稱之為愛情的那樁事,隻讓他心煩。他主動和排風分開睡覺,鋪支在堂屋門口的半截燕子樓上。他圖個輕鬆,一切家務事由排風作主。

吳蔫子最不能容忍的是劉一罐的邋遢婆娘隔三間五地來借一瓜杓糧,借一調羹鹽,或借一枚針,一根線。雞零狗碎,值錢不多,賬記在馬杓背上,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索要又不值一句話。

有借不還,固然不好,但蔫子發現,由於劉一罐家的反襯,吳門生了輝。人們在貶損劉一罐時,總不忘將他吳老蔫當上等戶加以讚揚。他十分稱心,引以為榮。

劉一罐是溝堖堖的典型戶,稱得上“一窮二白”、“人口眾多”、“地大(自留地麵積寬)物薄(物資匱乏)”。

當家的劉一罐,大塊頭,貌似花和尚魯智深。飯量大得驚人,曾同人打賭賽吃飯,一升米(4斤)煮了一吊罐幹飯、一吊子肉(2斤)燜羅卜,一罐一盆,一鼓作氣吃光,贏了一副裹腳、一雙布襪子外帶一個綽號“劉一罐”。他的本名漸漸被人們遺忘。他能吃又能做,力氣大得驚人。年年三幹會(縣、區、鄉三級幹部的例會)抵杠子打遍全縣無敵手。一合拌桶四人抬上山,他隻消一人扛。學大寨修水利,他曾把24匹馬力的拖拉機掀退一公尺。合當財運不佳,力氣大食量大偏又缺吃少穿。物資貧乏女人偏又肯生娃。十幾年功夫生了2男5女,娃的名字依次叫桔女、豬兒、麥女、苕兒、豆女、菜女、油女,媽媽叫桃子,盡皆可吃,叫名字如同精神會餐,頗能刺激食欲。兒女皆有父風,端碗能吃,不知飽足。別家用碗,他家用盆。盆打了可惜,劉一罐索性砍倒一株紅椿樹,鋸下5尺,上線鋸方正,刨平,鑿出5個固定的木碗,再安上4條腿,名曰“飯凳”。倒經濟實惠,從此再無打盆摔碗的情況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