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夫妻倆頗懂得簡化家務,所謂“洗澡不如洗鋪蓋,洗鋪蓋不如翻轉來蓋”,衣服被褥一水上天。所以,年年救濟,年年穿筋筋掛綹綹。一年不救濟,夫妻倆就得合穿一條褲子。對兒女們自小進行寒冷鍛煉,除大兒大女,小一點的,天熱一律精赤身子,冬天也單衣薄衫。一家人竟出奇地健康,除了買眼藥和螬蟲藥,幾乎不需要其它任何藥品。他們是化外之民,專家們關於營養學、婦科衛生、人體保健、養生之道……諸如此類的條款,和他們無緣,也不對號。
他們是二郎溝堖堖最快活的一家。窮快活,富憂愁,叫化子樂得半夜翻跟頭。吃,隻要胡亂填飽了肚皮,無論是青蒿子、芝麻葉、馬齒莧或芭蕉根,扔進半瓜杓包穀麵,便行。有了錢,不花則已,要花就一次花光。割上10斤肉,一頓吃光,吃得滿嘴油膩,跑肚拉稀。有了一頓,沒了抱棍,誰也管不著。吃飽了,樂不可支。莽漢劉一罐似天真少年,同兒女藏貓貓,床下灶後,上樓下窖,絆倒了夜壺,打爛了酸菜缸,不心疼,快活一陣是一陣。桃子則象抱雞母似地領著孩子們去院坎邊曬太陽,摘桑椹,母子幾人嘴都染得紫瓦瓦的。排風教泉女《老鼠歌》,進行啟蒙;桃子人窮誌不短,心性高,不肯撿人歌尾巴,便給兒女們教《數猴子》——
清早起來上高坡,
公猴子沒有母猴子多,
一雙兩個、兩雙四個、三雙六個、四雙八個、五雙十個、九個、八個、七個、六個、五個、四個、三個、二個、一個,
喲嗬咳——
這歌詞頗有副作用,小學老師說,她家的孩子不識數,數到9,退回來數8,數到19,退回來數18。
桃子要求不高,隻要孩子們學會認票子和看工分賬,別讓人包著燒吃了就成。
在旁人眼裏,他家沒順心的時候;桃子卻覺得自己處處順心。要說不順心的事,有一件——1975年,公社副社長(正式官銜應叫副主任,人們沿用50年代的稱呼)徐大剛,帶了4個民兵,綁了一副滑杆,把她強行抬到鄉衛生所,一個沒皮沒臉的女娃子,穿身白大褂,命令道:“把褲子脫掉!”就是劉一罐讓她脫褲子,還看老娘樂意不樂意,你憑什麼?徐社長在門外說了話:“桃子嫂子,這是運動!不消強的!流產帶結紮,給50塊錢、100斤細糧、記25個工,不幹就倒罰!”——哎呀,我的媽!**王法大,得順著!她乖乖脫了褲子,上了鐵床,刮刮伸進去,“噗——”後頭放了氣,大夫氣得扔了刮刮,不做了,得虧徐社長奉煙說好話。一針打下去,她就雲裏霧裏,這下更糟,拿刀刀的是個男的,她心裏想:我又不是你家婆娘,在我下身摸摸揣揣,搞麼子經羅!——心裏想說,嘴張不開;想逃之夭夭,四肢動彈不得。她上了麻藥。
啥時想起這事,啥時就想罵他徐大剛砍腦殼。細一想,也是生不得娃兒了。7個了!
到1978年,老大桔女18歲。
人比人,氣死人,18歲的桔女和18歲的泉女不敢相比。
泉女生得水靈靈,如清晨帶露的荷花,亭亭玉立,搖曳多姿;桔女生得幹癟癟,如旱天曬皺了皮的絲瓜,蓬頭垢麵,精神萎靡。18歲了,還沒來月經。除了頭發和聲音,顯不出多少少女的表征。
桃子並不太為此悲哀。以數量勝質量,天曉得吳財娃的獨養女能否長命百歲!她卻不愁,後繼者不是一人,而是一個梯隊。
桃子是幸運者,她終於搶在“生一胎”的運動前繁殖了人口。溝堖堖三戶人家,惟她幸運,惟她值得驕傲,西頭是獨苗,東頭羅二保的女人滿女兒也隻來得及生了一胎。
6
各家有各家的焦心事,各家有各家的驕傲。
溝堖堖三戶人家,隻有東頭羅二保見過些大世麵。在二郎溝,惟他有資本扇經扯白。
早在1971年搶修陽安鐵路那陣,羅二保就以民兵的身份上了路。徐大剛是民兵團團長,點了他的將,調他去辦外交,憑三寸不爛之舌,憑當地的特產黃花木耳茶葉,木料藥材,抓汽車,搞水泥、zha藥、**、推土機。羅二保被器重,仕為知己者用,使出渾身解數,果然身手不凡。
羅二保是江湖客,小殷勤,見人熟,稱兄道弟,很會拉關係;羅二保是諞子客,口若懸河,雲山霧罩,哄死人不填命;羅二保能伸能縮,能裝龜孫子,也會充大爺。
棒槌下山,三年成精。熒火蟲的尻子——玩亮了。羅二保的精明令鄉親們望塵莫及。論心中的曲曲道道,能把二郎溝一溝人包著燒吃了,倒了灶,還要謝他的關照。
羅二保沒白吃幾年“外交飯”。
在二郎溝,是他第一個抓住了“放寬政策”的信息,第一個出門搗騰買賣。每做趟生意回來,身上便多份物件,表明他發了財,即將成為腰纏萬貫的富翁。
第一次跑武昌,手腕上多了塊電子表。衝山民們抹袖子,抬胳膊,“知道麼?叫電子表!帶電的!在東湖邊買的!150元一塊,貴得咬人!”眾人一一觀過,嘖嘖稱羨,劉一罐不由咋舌:“我的媽呀!把我劉一罐零剮了也賣不了這多錢!”羅二保頗為得意,其實這表隻值5塊錢,而且僅供參考。
第二次跑達縣,多了副蛤蟆鏡。遠遠看去,眼睛成了兩個黑洞,深淺莫測,顯得神秘,懷疑他在哪個鬼旮旯“接受了特務訓練”,領受了任務,“派回二郎溝殺人放火”。
第三次跑河南,回來後腿杆細了,屁股繃成了兩半,尻子上還綴了個銅牌牌,言語間多了“OK!”、“狗得拜!”、“拜拜!”。大熱天也戴白線手套,興開了文明,動輒握手,山民們頗不習慣。腔調成了雜燴,四川的“郎格舅子”,河南的“中不中”,山東的“差老鼻子”,還有最新流行熟語“意思意思”、“上台骨兒”……諸如此類。
羅二保成了二郎溝的名角,把鄉親們吹得雲裏霧裏,經扇得喏喏轉,比留洋回國還海派。算起來,還隻吳蔫子一人持絕對否定的態度。這位終生不離故土的夥計認為50年代已是現代文明的黃金時代。他罵羅二保是鴨子死在田坎上——隻剩一張嘴了。電子表是假的,蛤蟆鏡是“牛蒙眼”,牛仔褲不成體統,前頭一砣,後頭兩瓣,丟祖宗的人。不時感歎唏噓,搖晃著腦袋,那右齶下的雞蛋癭也頗不諧調地上下運動。
就憑這雞蛋癭,就該佩服羅二保。人家脖子下就沒啥磕磕絆絆。他父親有一個,送去城裏動了刀,取出一團類似豬血豆渣的玩藝兒,拆了線,光光堂堂。
泉女喜歡聽羅二保講外邊的情形,間接感受一下山外的風。羅二保見她熱心打聽,愈加胡吹冒撂,甚至自吹跑遍了大半個中國,在貴妃池洗過澡,在皇帝佬兒的行宮睡過覺,在天壇頤和園拍過照,還同港商打過交通。河南一個哥們邀他去香港,要不是操心妻子滿女兒和小兒子,還有老父親,他也許成了“港澳同胞”。吹了一通,感慨係之:“泉女呀!我們安康人在外邊沒當大官的,為啥?家鄉觀念重,舍不得老婆娃子。泉女呀!徐海東的部隊,賀龍的部隊,都經過二郎溝,你爺爺那陣跟部隊走了,說不準在北京城做大官哩!出門是小車,尻子後頭挎盒盒槍,吃香喝辣,他老人家又那會在學大寨年頭讓石頭塌死呢?你這孫女也會沾光,闊得象個公主。”
騙術的秘密在受騙者心中。
泉女心事重重地輕輕歎口氣。
泉女不屬於二郎溝。她覺得這生她養她的地方並不可愛。她偏喜歡看事情的另一方麵:大講家鄉好,是怕人們一齊擁向好地方,擠得住不下;大講山區好,是怕山裏人下平川,形成人稠地狹;大講農村好,是怕鄉裏農民進城,去過舒心的日子。
她煩惱,煩這山高水遠,煩這溝深林密,煩這寂寞貧窮,煩這閉塞孤獨……
那一年進城唱歌,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
蓊蓊鬱鬱的林蔭道,平平展展的大街,一排排商店,一排排路燈……
公園的人工湖,假山,獅子,老虎,長椅,一對對依偎在一塊的情侶……
文化館的舞會,彩色電影,遊泳池,雜技團,小地攤……
……原來人間生活如此豐富多彩,原來世上有花樣繁多的娛樂,原來飯桌上有許許多多叫不上名目的吃食……
這一幕幕,過電影似地倏忽而來,倏忽而去。因為圖象朦朧,更誘惑,更耐人尋味。
用此觀照二郎溝,眼前——
險惡的山,瘠薄的土地,燎荒的火焰,轉動的石磨,低矮的石板房,熏黑了一切的火塘,吊罐裏煮的包穀漿巴,咕嘟咕嘟……
地無三尺平的地頭,糞便狼籍的院場,昏黃搖曳的燈光……山民們用原始的娛樂填補生活的空白:賭博,輸了袋裏最後一枚硬幣,又押上滿臉菜色的女人,贏家zhan有了那女人,過了規定的日子,又完璧歸趙。打情罵誚,沒個分寸,捏捏揣揣,脫人褲子,襠裏抹小灰。諞白話,羞得大姑娘想上吊。楓樹顯靈,泉水成仙,活靈活現……她恨死了這不開化的地方。她從羅二保手中買過一條牛仔褲,竟一溝人大嘩,少見多怪!鄉巴佬!
泉女的心旁人不知曉,她常去二郎泉邊訴心曲。她羨慕這泉水好運氣,它見識了大千世界,潺潺奔流,一路歡歌,山裏的一切,擋不住它,留不住它……
7
羅二保調換了做生意的門道。他不再滿足小打小鬧,他要掙大錢。
錢,讓人膽大氣壯的錢,使羅二保喪失了莊稼人的良知。
這騙子摸透了泉女那顆天真爛漫的心。
早飯罷,泉女習慣地立院場邊,極目遠望。手上漫不經心地織著毛衣,竹針戳,指頭勾,毛線繞,穿、挑、退、掛,懸在肘彎的小書包源源不斷地吐出駝色毛線,線球在裏麵有節奏地跳動。
羅二保坐自家門口喝稀漿巴,糊了一嘴。抬眼望門外,心中竊喜,象獵狗嗅到了獵物。他想:泉女心花了呢!想往外飛呢!這年頭,不安分的城市青年想往香港跑,鄉下的想跳“農門”,山區的想去平川。
在他眼中,泉女幻化成一堆鈔票。
桔女在院坎邊伸手摘桑椹。褲子綻了線縫,露出黑黢黢的大腿肉。她轉過身,一層布罩著平板板的胸脯,隻突起兩個櫻桃粒大的小點。這女娃沒發育呢,他心裏說。賣不上好價錢。要扇活泉女得費點腦筋。他有意出門去同桔女搭訕:
“我過幾天要去趟河南省,你帶買啥嗎?”
桔女傻愣愣地望著羅二保,視線落在他的碗裏,猜想那一撮菜是醃鹹菜或是酸菜。
“我問你呢,桔女!我出遠門,去河南省,帶買些啥?”羅二保提醒說。
她稍稍一愣,明白了,沮喪地說:“買啥?沒錢呢!窮得舀水不上鍋,咋比得你吃香喝辣,走州闖縣。”
“也倒是,”羅二保領受了桔女的豔羨,呼呼嚕嚕喝了幾口漿巴,用筷子頭挺斯文地夾了幾根菜絲絲,丟進嘴,咯噌咯噌,嚼得挺香,用筷子頭敲著碗,得意地說:“桔女,人不出遠門不香。山那邊徐大剛不就得虧當了幾天兵,當了連長升社長,活得多風光。”
他斜了泉女一眼,見她動了動身子,耳朵向這邊用心聽呢。這時,霧已散去,日頭卻已當頂,遠山近樹,綠格茵茵,雀鳥啁啾,鬆濤陣陣。但看得出,泉女的興趣不在山水之間。
桔女問:“二保表哥,那河南省好麼?”
“咋不好?”羅二保有意提高音量,說給泉女聽,“人家那兒是一馬平川,土巴捏出油,一律的水泥板兒房,平頂,遮了雨還當曬台。上頓下頓白米細麵,火車門前過,飛機擦房頂飛,下地幹活騎自行車,男的踩輪輪,女的勾住男的腰,那個日子喲……二郎溝差老鼻子了!”
泉女打毛衣的速度明顯地慢了,鳳眼半閉,隻看地麵,若有所思。
桔女沉入遐想:“那管幾好哇!能遷去住麼?”
羅二保嘿嘿直笑,舌頭彈出的菜屑飛起,粘在桔女鼻頭上。一招手,滿女兒來收空碗,卻遞給男人紙煙和打火機。他燃著煙,吐出一串煙圈,罩住桔女蒼白的臉,又瞅了泉女一眼,說:
“我的傻妹子!女人是天上的鳥兒,喜歡去哪就飛哪。今年正月,我把銀鬥公社一個女子介紹到河南鄧縣,正月嫁過去,二月就給娘家兌了100塊錢,上個月添了個白胖白胖的崽子。”
桔女心裏一默,疑問道:
“二保哥,河南那裏女人懷娃不要10個月麼?”
他知道說漏了嘴,連忙補救:
“人家年前就有過接觸。人家大地方,思想解放得很,一句話,中不中?說聲中,就滾一搭了。”
泉女聽到這裏,忍不住噗哧一笑:“二保哥,你在扇經哄瓜女子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