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心置腹並不總能拉近彼此間的距離。這次長談造成的後果是，在陰曆十五到來之前的兩三天裏，我和碧霞子努力維護著彼此之間的關係，或者說，努力扮演著對方心目中理想的角色。我們親切地交談，歡好燕爾，宛如情投意合的夫妻。但是我知道，這一切並不是發自她的內心，我們之間隔著一層無形的牆壁，我隻是碧霞子未盡的塵緣，必須償還的宿債。但我有什麼資格責備她呢？事實上，我也在假裝，戴著假麵具，掩蓋真實的自己。我覺得很累。我想碧霞子也不會輕鬆。
所以當碧霞子開始集中精神煉藥的時候，我們不約而同鬆了口氣。
幹硬的枝條劈啪作響，熊熊火焰像怪獸的舌頭，頻頻舔食著鼎爐，漸漸轉為純青色。碧霞子喃喃念動咒語，雙手結成法印，控製所需的火候。大約過了半個多時辰，鼎爐平穩地飄浮到半空中，緩緩旋轉，通體忽明忽暗，石心花蕊在其中橫衝直撞，不時發出“叮當”聲響，像不甘屈服的靈魂。碧霞子額頭滲出了汗水，秀發卷曲，幾乎被烈焰燒焦，但她恍若不覺，輕叱一聲：“疾！”黃白青紅四道光芒從她的七竅中奔湧而出，齊齊投入鼎爐之中。
那絕不是人類能夠做到的！我情不自禁用手捂住嘴鼻，仿佛那玩意兒也會從我的七竅裏噴出來。我怔怔地想，我們都不再是普通人了，她是仙女，我是鬼魂，我們遊離在現實的世界之外，就像草木失去了繁衍的土壤。
貔貅那銅鈴大的眼睛裏卻精光四射，它低聲咆哮著，一步步向後退去，似乎對碧霞子施展的法術有所畏懼。她是那麼強大，強大到能夠輕易把我托上天堂，或者打入地獄，我的命運操縱在她手裏，就像一片無根的落葉，聽任流水的安排。這是我無法接受的！我觸動心境，慢慢離開了庭院，茫然走向花樹茂密的叢林。
漸行漸遠，無數繽紛的花瓣墜落在我身後，掩埋了我的腳印。我在幹什麼？我想到哪裏去？我苦苦思索著，卻找不到答案。七七四十九天以後，金丹煉成，我該怎樣麵對碧霞子呢？繼續偽裝下去嗎？心中千頭萬緒，我隻能長長歎了口氣。
不知不覺，來到了林間的一塊空地上。四周圍矗立著參天古樹，枝葉遮天蔽日，像靜默的衛士，守衛著這片神聖的土地。時間仿佛在一瞬間凝固了，飄揚的花瓣突然靜止在半空中，一道金光閃過，憑空現出一位臉如蓮萼唇似櫻桃的娘娘來，她頭上綰著九龍飛鳳髻，身披金縷絳綃衣，藍田玉帶係著五彩長裙，手持一柄白玉圭，光彩射人，說不出的雍容華貴。
神仙？妖怪？我大吃一驚，急忙收住腳步，戰戰兢兢地問：“你……你是誰？”
“申永錫，你終於來到落花島上了，碧霞子已經等了你整整一千年，花開花落，花落花開，不知幾度寒暑了！”
那聲音仿佛晨鍾暮鼓，在耳邊不斷回響，一直鑽進心窩裏。我的雙膝發軟，幾乎要跪倒在地，心中突然一動，脫口猜道：“你……你……你莫非是碧霞子的師尊九天玄女？”
那娘娘端莊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她微微頷首，歎息道：“你是碧霞子心中的魔障，未盡的塵緣，就因為你的緣故，她在落花島上白白耽擱了這麼長時間。好在一切就快結束了，等她煉成金丹，你服下後就能脫胎換骨，成為鬼仙，從此一了百了，兩不相欠……”
“一了百了，兩不相欠？我終究還是她的負累……”我喃喃自語著，努力振作起精神，試圖說服九天玄女，也試圖說服自己：“不，不是這樣的，碧霞子曾對我說，她會央求你為徒，一同修行，成為天庭的神仙……”
九天玄女用憐憫的眼神注視著我，微微搖頭道：“升入天庭什麼的，那全是她在安慰你！以你的資質和福緣，就算得到金丹之力，充其量也隻不過當一個鬼仙罷了。她是不想讓你傷心！”
碧霞子在騙我？我的腦子裏一片空白。我一直以為自己並不在意是否能跟碧霞子一起升入天庭，但是當九天玄女明確地告訴我這不可能，這是善意的欺騙時，我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慌。我會失去她嗎？孤零零的一個人，在世間飄蕩……這個念頭像大鐵錘，重重敲打著我的心靈。
“就算我永遠都不能升入天庭，碧霞子也會陪在我身邊，她絕不會拋下我一個人的！”我的聲音聽起來蒼白無力，碧霞子真的會為了我放棄她的夢想嗎？我嘴裏發苦，就像咀嚼著一把黃連。
“難道碧霞子竟然為你動了凡心？”九天玄女微微皺起了眉頭，上下打量著我，“如果真是這樣，她可辜負了我的一番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