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成人的世界
我們的世紀,將會是一個兒童的世紀。
——蒙台梭利#pageNote#0
也許不少人童年都曾有過“如果我的父母消失了世界會怎樣”的假想,在大多數情況下,這種幻想是短暫的。而劉慈欣的小說《超新星紀元》則為我們呈現了一個與母體的世界完全脫鉤的兒童世界,孩子們不單單擁有了對自由、時間和快樂的支配權力,也擁有了成人世界的一切資源,比如,聯合國與原子彈。劉慈欣將這本小說獻給他的女兒,並寄語“她將生活在一個好玩兒的世界中”。而在書中,一個“好玩的世界”的開端卻顯得有些殘酷:當超新星爆發,人類被高能射線徹底破壞了細胞中的染色體,13歲以上的人缺少兒童完全的自我修複能力,將在一年內相繼死去,隻剩下13歲及13歲以下的兒童繼續生活。他們該如何生存下去?世界將走向何方?劉慈欣通過在新紀元下的主宰者——兒童,展開了故事……
在故事開篇,孩子們隻有短短的一年時間與父母告別,並從父母身上盡可能多地習得一些“本事”,他們中的大多數繼承了父輩的職業,勉強維係著原有的社會秩序。小小的“領導人”也依葫蘆畫瓢開始統治不同的國家。由於人口銳減、產能過剩,早期的生活在孩子們眼中如蜜糖一般,他們有吃不盡的糖果和用不完的玩樂時間。“糖城時代”幻
滅之後,便是迷茫的“沉睡時期”,而到了社會矛盾難以複加時,孩子們的軍隊幹脆選擇去南極來一場“世界大戰”。與遊戲戰爭不同的是,參戰國最終死傷慘烈,各國選擇停戰,並在最後以“交換國家”的外交方式達成了暫時的和解……隨著情節的發展,孩子們麵對如此困境的處置方式也變得難以有所參照,一切成人世界遺存的智慧和世故在兒童世界中都不再那麼容易“通行”。
小說寫到這裏,我感覺劉慈欣沒有了寫《三體》時的揮灑自如,書中孩子們的思維方式總是在成人與兒童間跳轉,也許是沒有了成人參照的兒童褪去了扮演幼稚的偽裝,也可能磨難下的孩子們一瞬間長大成人,又或者小說家已經難以回答隻有兒童的社會命運將走向何處……於是我開始設想,如果將這個故事引發的問題交由真正的兒童來回答,他們會如何想,如何做?不同處境和年齡段的孩子又如何看待在此背景下自己與父母、自己與世界的關係呢?
2019年iSTART兒童藝術節的兒童展單元,我采取了不預設主題的方式,邀請孩子們閱讀這本小說,並鼓勵他們構想沒有成人的世界的處境或未來世界的麵貌。這個名為“Little Bang”的兒童藝術展覽像是一次由小小的“超新星爆炸”所引發的反思,它迫使孩子們獨自麵對世界
。我們邀請了近千名孩子和他們的父母、老師直麵“世界將由孩子們做主”的虛擬現實。他們通過數月的對話、創作來構建各自的新世界以及麵對新世界的行動。在展覽的現場,孩子們為我們呈現了脫離成人世界之後想象中蜜糖般的理想城市,還有他們反思戰爭的“冒險動畫”以及上百份在新世界自我重塑的“未來日記”,同時,我們也跟隨導演的鏡頭記錄下了兒童與父母探討遭遇劫難時如何留存父輩的“精神遺產”的影像。
新的一天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當災難來臨時,人類即使看不到希望也會努力生存下去,這是自然界中生命體的求生本能。生命一旦延續,新的世界、新的文明也隨之而來。而如同小說中超新星紀元後13歲以下的孩子,麵對即將離開的父母以及舊世界的崩塌,心中雖有不舍,但他們似乎更加向往開啟屬於自己的“新的一天”。#pageNote#1
畫作《新世界》是2018年iSTART兒童藝術展中最大的一幅兒童畫作,足足有6平方米。這件作品由11位10~13歲的孩子在反複討論之後,采用合作繪畫的方式,將12張畫布拚接在一起,花費數周時間完成。他們試圖在畫麵中建立新的世界版圖、多元種族以及生態秩序。這幅畫的背景被孩子們設定在“超新星戰爭”結束數年後,人類再次進入了全麵的核戰爭,
地球的表麵與各種生物都被毀滅殆盡。小藝術家們用了大量的黑色與赭紅色來呈現被岩漿包圍的地下世界,而原先的地殼已經被巨量而持續的核爆炸轟上了天,成為懸浮的“天空之城”。天空之城被眾多“核豬”(既是一種核戰爭後的生物,也是一種危險的生物武器)統治,在天空的邊緣,逃離地球的人類正在遙遠離散的“塵埃棲息地”上遙望著地球。在畫麵中間,青綠色的海水覆蓋了大部分的地球表麵,人魚族群(曾經住在海底的原住民)成了海洋的主人。在他們的棲息地旁,一隻巨大的紫色獨眼章魚已經蘇醒——它是海洋中最古老的生物——正在將一艘前來騷擾人魚族的核豬飛船甩出水麵。而在地下,岩漿周圍生活著的是“地下岩石人”與“石頭精”(曾經住在地底的原住民),他們守護著地球的根基。無論生活在天空、深海還是地下,在孩子們想象的新族群眼中,“他們大都不喜歡人類,因為正是人類的貪婪和任性毀掉了這一切”。隻有人魚族對人類留有一絲憐憫,地下世界與海洋交接處有一小片“冰川”,孩子們用堆積的肌理巧妙地繪製出來。當觀者仔細觀察,會發現潔白的“冰川”中有一小群排列成隊的“螻蟻”。一位小作者向我介紹道:“這是退化後的人類,他們沒有了四肢,隻有一顆頭,常年為了躲避
輻射深居地下洞穴的底層,從最後的冰川中獲得賴以生存的水源。”孩子進一步向我解釋:“這是人類在地球唯一的‘保留地’,就像美國人給印第安人留下來的地界。這裏原本是異族人居住的地方,同情人類的人魚族將他們海洋家園邊界的一小片地留給了人類。隨著人類不斷地退化,他們早已忘記了以前的文明,成為被遺忘的底層生物,隻在洞穴中為最基本的生存忙碌著……”
孩子們通過畫筆自由地衝破現實的製約,如造物主般建構出一個史詩般的未來世界。在他們眼中,未來的人類不再是地球的主宰,而變成了新世界中被忽視的生物。孩子們似乎將人類傲慢地對待自然、肆意將其破壞銘記在心,設定了一個頗為複雜的角色關係:堅強的岩石人、狂熱的核豬、善良的人魚族、孤獨的獨眼章魚、逃避的人類……這些角色既對應了人性中的不同切麵,又構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他們的作品中隱藏著對人類命運的反思以及對未來人類的渺小與墮落的調侃。我們可以將孩子們的思維與哲學家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和菲利克斯·加塔利(Felix Guattari)的合作研究聯係起來:和孩子們敏銳的直覺一樣,他們也將人類世界去中心化,並將其放到更為廣闊的物理和生物過程背景中去看待。#pageNote#2從
某種意義上說,兒童天生具有這種透視與展望世界的能力,他們善於看到事物的整體,而不單是論證分析具體而現實的細節。我們需要認識到,兒童在洞察性與敏感度上要遠優於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