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永不落幕
作者與母親
在書稿完成的第五天,我的母親不幸突發腦溢血去世。悲痛之餘,我常常回想起童年時與母親的點滴。母親是一位美術老師,也許是出於家學浸潤的緣故,雖然剛畢業時她被分配在學校教英語,但受外公的影響一直沒丟下畫畫。與外公擅長油畫不同,母親在工作之餘研習國畫,後來因為陪伴我學習童畫,不斷研究美育方法,成了一名在少年宮非常受愛戴的美術老師。記得小時候,母親鼓勵我外出寫生,我時常會在放學後帶上小板凳到家門外的菜市場畫畫。在剛剛上小學的年紀,我常從市場的東口畫到西口,沒過多久菜販與鄰裏便認識了這位體格瘦小,不愛說話,但能一口氣把肉攤、菜鋪和麵館畫個遍的小男孩。每每回家,我不僅能帶上一幅長卷畫,還能收獲很多菜農給我的菜、蛋、瓜果……現在回想起來,母親也許是為了鼓勵我到生活中發現更大的世界,希望我看到藝術、人與生活之間相互依存的關係。
小時候我和很多孩子一樣,喜歡收集各種東西,從彈珠、瓶子到植物、昆蟲,不大的家裏,總有一個角落是屬於它們的,父母對此也頗為寬容。對我而言,家就是一座“博物館”,我的圖畫本就是一座“美術館”。每到周末,我和院子裏的孩子會捉上幾隻瓢蟲、螞蟻裝在瓶子裏帶回家。當我借著
窗前陽光觀察玻璃瓶裏的小世界時,母親總是鼓勵我繼續細心探索,把它們畫下來。每到外婆家,我最喜歡翻看外爺的百寶箱,那裏是他多年來收藏的各種工具零件,小到電子元件,大到自製的機械工具。我和表弟總是喜歡圍在父親的身邊,讓他帶著我們做手工。我們會用木頭做成“槍”在院子裏打遊擊,也會用竹條做的弓和筷子做成的箭對著芭蕉樹幹練習射箭。每周我們都能在灌木叢裏發現不認識的昆蟲或者植物,也會在媽媽的默許下一次又一次把房間搞得亂糟糟。家以及家的周圍成了一個可以激發我們好奇心,發現、存儲以及創造快樂的地方。
母親也常帶我去博物館和美術館。我至今還記得去看博物院兵馬俑特展時想象千軍萬馬複活的景象,在三星堆博物館裏巨大青銅像前的震撼……每每看完回到家,我便埋頭在圖畫本上畫起古代或者宇宙兵人大戰。母親常說,我最愛畫的就是“螞蟻人”:一個個不到小指頭大小的小人被我密密麻麻地排列起來,一會兒上演攻城大戰,一會兒穿越宇宙時空,一會兒上演叢林冒險,一會兒又是海盜世界……我特別享受在圖畫的海洋中成為一個無所不能者的自由與快樂:在藝術的時空中我可以穿越古今,與古人或者未來人對話,成為一個魔法師或者英雄,也可以探索未知的宇宙……我
童年的很多記憶都夾雜著現實與想象,到今天這些都是我的巨大寶藏,讓我不會因為現實的困頓、匱乏而放棄聯想與創造。
在我記憶裏,母親的每一天都過得格外充實。她將她非常有限的個人時間,全都放在畫畫、上課和備課上。即使在我2歲時她已身患絕症,數十年中經曆了常人難以忍受的化療、透析以及漫長的身體恢複過程,她仍舊從未放棄學習與教育事業。在前年,母親因腦溢血病重被送進醫院搶救,雖然幸運地挺了過來,但卻失去了語言與閱讀的能力。盡管被迫離開堅守了40多年的講台,她依然沒有自我放棄,而是通過不斷的書法、畫畫練習,堅持與家人、朋友們對話奇跡般地恢複了身體。直到這次在家中再次因腦溢血病倒,她也是倒在了她最愛的畫案旁,當時她正畫著兩個小孩坐在牛背上快樂地吹奏笛子……
在我眼裏,母親既是一位獨立堅強的女性,也是一位寬容溫暖的媽媽,更是一位以身作則的好老師。我記得她總是努力跳脫出自己的舒適圈,去接觸新的教學方式,去不同的學校上課。如果學校實現不了她的想法,她就自己帶孩子上課。母親常說,教育是對一個人的一生負責,不是掙錢的職業,她總是告誡我,如果教育成了一個牟利的行業,教育工作者難免離心離德,高昂的學費也會讓很多普通人家的
“好苗子”失去更好發展的機會。所以多年來,母親總是不願意提高課時費,甚至遇到喜歡的學生或者經濟困難的學生,就給他們免費上課。我小時候身邊總是有很多很多哥哥姐姐叫她“趙老師”。等我漸漸長大,身邊就全是弟弟妹妹了。後來很多學生成為我們家的“忘年交”,有的在成家立業後依然把孩子送到母親這裏,有的跟隨她的事業也成為美術老師。可能正因為如此,雖然身為“獨生一代”,我卻從沒有感覺到自己在孤獨中成長,反而因母親努力地在向更多孩子傳遞愛與自由的能量,而感到融入了一個更大的群體。這些都深深地影響了我。
外公因為一生坎坷,認為做藝術家太過辛酸,並不太希望我走藝術的道路。母親則鼓勵我自己選擇。於是我在13歲的時候早早離家,去四川美術學院附中學習。美術學院的氛圍非常自由,老師們總喜歡在茶館裏給我們上課,一起看電影、紀錄片,鼓勵我們做一些有趣的事情。這前後近10年的歲月裏,和很多誌同道合的同學一起每天討論藝術創作的時光賦予我對藝術更大的熱忱。我在自己的身上看到了巨大的變化,從一個少言寡語的內向少年,成長為一個富有主見的創作者與組織者。在大學裏,我們更受到老師們的鼓勵,利用學校的公共空間做各種藝術實驗項目或者展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