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那個靜謐的月夜,如果沒有那個形容枯槁的旅人,如果不是他敲開了那扇緊閉的木門——遊生隻是這樣想著,他站在許藏青身後,打量著那個靠在木椅上的男人,眼前的他蒼白、瘦弱,像是一尾瀕死的魚躺在幹涸的池中僅剩的一小灘水上,苟且著殘喘著,偷生。這個人甚至有點兒過分的不安焦慮,許藏青盡量地放緩語氣、外露的神色既不敢表現為熱切的安撫,卻也不能對其忽視冷漠。
遊生注視了許久,明知自己的目光恣意得無禮卻怎樣也無法將眼前的他與記憶中那個人貼合重疊——
前朝人稱萬頃公之子,家中豈止良田萬頃,亭台樓閣美不勝收;食客盈門,高朋列朝大權在握;高門奢華,鍾鳴鼎食富比陶朱。當初許藏青落魄京師,亦是那辭官在野的萬頃公解囊襄助,若當時兩人繼續深交,算來許藏青也當是他門下學生。
熱茶換了幾趟,飯菜雖是之前剩下的、萬廷卻無微辭,隻管舉箸吃喝;許藏青為他提了行囊,親自領他到原先知豫所住的房間,又吩咐祥伯給他燒些熱水,這大半夜的總算過去了。
稍晚回房,毫不意外地看見遊生在房內。
許藏青心知他有話要說,也不著急,闔上房門、又換下衣袍;遊生隻靜靜地眄著他,眉眼都是笑意。
燭影搖曳,淡淡的光暈籠在那褶起的笑紋上,顯得愈發的亮眼愈發的深沉。然許藏青知道,那眉眼那笑紋那勾弧其實都藏著計術,不可測,難見底。
他坐在他旁邊,驀地聽見那人提議道:
“藏青,今晚反正是睡不著了,我倆不如下棋——”
“你可從來沒讓我贏過。”
“玩玩嘛,你還跟我較真了。”末了,還加上一句:“我那好徒兒應院試去了,可不會知道你技不如人,”
許藏青瞪了他一眼,沒說話。
遊生轉身出去,半晌回來已手捧棋盤,上置棋盅;兩人秉燭,對弈。
遊生手談之樂從不在勝負。那種窺探心事、將人玩弄於股掌的行進布局,他既喜亦擅。兩人初識時,許藏青耽溺棋局、執著輸贏,喜怒嗔怨都在臉上寫了個明白,後來知道遊生秉性惡習,便漸漸地學會了收斂情緒——這其實也是遊生所教:臉上既無色可察口頭亦少言語,他人焉知你喜怒惡欲。
許藏青隻順著他,黑子攻白子守,黑子退白子亦守——許藏青與其分坐對弈,總感覺自己成了貓爪下的老鼠任人逗弄也任其宰割,明明是逃不掉的、他也放棄掙紮,那貓卻總是為其製造機會編織希望。
如同以往般,他覺得自己不是在下棋,而是被人玩弄狎戲——盡管他已經收起所有表情,盡管如今已非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