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法場的,如果不是犯人的親友,那多半就是聚在一塊兒看熱鬧的。裏麵有司空見慣的,又無聊打發閑暇的,有調侃猜測犯人罪名的……似乎就是少了為刑犯送行的人。想來也是,那樣的蓬頭垢麵,那樣的髒汙不堪,就連架著犯人走上刑台的差役也商量著完了差事後得趕緊找地方淨手。
監斬的官員如同以往的每次姍姍來遲,到場後心裏卻總是抱怨自己來得太早——距離那午時三刻似乎太久了點,他覺得這死囚活著的時間太長了。
死囚跪在刑台上,自己在兩年不見的陽光底下寶路無遺——他還是不習慣接觸光線,甚至是連底下湧動的民眾也讓他繃緊了神經。
他閉上雙眼,想拒絕那日光灸進瞳眸的不適、然而他心裏卻很想撲捉那光影移動的細節、記住那塵埃浮動的姿態,因為這是他最後一次看見光影,聽到聲息。
忽地,周遭的氣氛似乎出現了異樣,那“嗡嗡”的議論聲從開始的肆無忌憚變得小心翼翼起來——他們議論的好像不是死囚的下場,而是一段戲曲的情節:雖然巧合離奇,卻又是事不關己。
死囚睜眼之前,隱隱約約地聽見遠處有人說道:“……君子餞行,故友惜別,望大人允我上前與故人淺酌送行,遊生銘感五內。”
他看著那個人,一身白衣素袍含笑而來,身上裹的似是皓雪、白得明淨白得亮眼,自遠處緩緩步近,那步子似不是踩在地上的,仿佛是踏在雲絮裏,那樣的溫柔那樣的輕。他找不到詞兒來形容眼前之人,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以往他想著自己總會遇到比他更好看的人,然而再精致的皮相卻怎麼都比不上這個人的——世上也隻有一個遊慕雪,誰也代替不了,誰也模仿不來。
遊生站在他跟前,彎下腰身:“瞧你強的,都將自己弄成什麼德行了。”伸出手去撫過他臉上的胡須,也不嫌異味肮髒、碰到了糾結紮手的地方,逼迫他盡快的終結流連。遊生提了酒壇,拍開封泥:“本來我應該先飲為敬,但你已許久未聞酒香,今日便讓你一回吧……”
那囚犯禁不住地彎了唇角,接過酒壇,張口、仰首——傾裸的酒水,散逸的醇香,還有那暴露在人前的、缺了舌頭的口腔。
“……你倒是得給我留一些啊,念在我倆交情、你可不能連小半口都不剩下——”話還沒說完,隻見死囚雙手顫抖,幾乎抓不住壇子。遊生朗笑接過,將酒液一飲而盡。他猛地抬手、壇子著地,應聲便摔了個粉碎。
五月的宜人天氣,然那死囚的額卻是不住地滲出豆大的汗珠,他慢慢地慢慢地蜷曲了身子,縮成一團的側躺在地上,開始痙攣開始抽搐——
遊生用腳掃過了瓷碎,盡量不讓那瓷塊紮在死囚身上。他俯下身,張開臂膀,將人緊緊的扣在胸前,觸碰彼此的顫抖,感受著對方的痛苦,他頷首,將唇湊近那人的耳廓,輕輕地嗬氣:“……藏青,你等我一下嗬、不管到哪兒我都陪著你,藏青……”
恍惚之中似乎有人上前來掰開他的手腳,亟欲將他架離——遊生懶得抬眸回望,身子隻管緊緊地貼住許藏青體溫猶存的胴體,他俯在他耳邊,要那人別走得太快,他怕自己追不上便是錯過、甚至是一個轉身的時間他也感覺漫長的了無止境。
他執拗著不肯撤離,然而那人不同;他攫住他、許藏青軟趴趴地掛在他身上,沒有回應;那些官差上前來扛起那具體溫漸失的身體……
平地陡起的一聲長嘯,撕扯間遊生鬢發散亂,長袍鬆垮,清風徐來之際縛巾鬆脫、流雲瀉地複又飛揚隨風,他抬頭仰天,狹長鳳眸承載的笑意如雪落梅蕊更顯俊俏雅逸,然而卻也莫名地讓人心底泛起一陣寒涼。
監斬官,行刑司、記錄文書,差役……他一一掃視過來,無所謂喜怒嗔怨,一切隻怪自己太執著。小腹驀地傳來一陣劇痛,由淺而深、由緩轉遽,他下意識的伸手捂住小腹,彎身之際卻是瞥見許藏青被扯上了刑台,手腳早已順從地垂了下來……
他覺得自己與他離得太遠了,遠得他看不見他,他碰不著他。
隻覺被抽離的前一刻似乎又什麼都見著了——許藏青就站在他跟前,俯身、牽動那不常上勾的唇角,輕笑著注視他。
一切,仿佛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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