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茶鋪老板,既然肯為了讓夥計去看商艦起航,自己獨自守在鋪子裏,看來自然是好說話的人。
果然就見他隻是猶豫了片刻,當即點頭同意了。
那夥計起身去了煮茶台麵後頭,翻開了一隻大箱子。火盆這邊,葉諾諾先是心中一喜,連聲感激,但很快她又犯愁起來,還是因為一旁桌邊的那幾個——男子。
莫葉注意到葉諾諾眼神閃爍的方向,隻大約猜到了她犯愁的原因,但在詳盡處卻是失了準頭。
當即她就站起身來,脫下了自己穿在外頭的那身青衣,隻著了裏頭那套素色中衣。然後她就將濕漉漉的青衣橫著在火盆上方抖開,距了一小段距離,青衣上頭,很快蒸騰起熱氣來。
莫葉望著坐在火盆旁,一臉驚愕神情的葉諾諾,隻是略顯灑然地道:“我們幾人當中,你的風寒症狀最明顯,要換掉打濕的衣服,裏麵那套也不能穿了,就穿我的衣服好了。”
葉諾諾怔怔地道:“那你怎麼辦?”
莫葉微微一笑:“不用顧我。”
莫葉想到自己現在是少年小子的裝扮,那便以騙為騙,身外偽裝得足夠以假亂真,至於精神層麵的偽裝,她曾經混跡書院的那幾年時光裏,能夠借鑒到的經驗那是何其多。
但她可能料不到,此時的葉諾諾竟然因為她的偽裝,心下微生羞赧。
兩旁的丫鬟倒是除了驚訝,其他的感想不太多,因為莫葉施好的對象,不是她們。
很快,莫葉手裏抖開的那件青布衣裳上的熱氣漸漸淡了,那是因為衣服已經大致快烤幹了,而此時她自己身上那套素色中衣倒是開始騰騰冒熱氣,這是在個人體溫以及外圍炭火的雙重熱力作用下,發生的反應。
白衣白氣,漸漸竟讓莫葉的形象,變得有些光化起來,隻是她自己尚還未覺。
但一旁的桌上那幾人,已經下意識將目光偏了過來,除了因為莫葉此時的這種形象,還因為在他們的記憶裏,還沒有忘記,之前在排隊入場時,曾經有一個高手帶著這少年離隊的事情經過。
莫葉並不知道這些,本來她也沒什麼機會與隔壁桌上的人接觸,但也許是天意的指示,於大雨之中,忽然掃來一陣風。
這風,沒有吹翻茶棚,也沒有吹落莫葉手中的衣服,甚至連茶碗中茶湯上絲絲縷縷的熱氣,都未因為這風而彎曲多少。
但是,莫葉束發的那根發帶,卻隨著風飄了起來。
或許這不能怪是風惹得禍。在經過人潮擁擠,以及躲雨的狂奔之後,那發帶本來就快掉落了。隻是因為後來頭發被雨水打濕,發帶也跟著濕粘在頭發上,暫時還能掛在頭上。這會兒在火盆前烤了一陣子火,幾人都是頭發最先幹燥,莫葉那頭蓬鬆微卷的長發,頓時顯了原來的模樣,終於“擠”掉了那根本來已經沒了什麼束縛力的發帶。
幹燥而蓬鬆的頭發,有幾縷自額頭垂落,在眼前晃了晃,莫葉心中微慌,感覺自己的偽裝似乎要露餡。
但她很快又鎮定下來,暗道:披頭散發,並非隻會是女子的裝扮,雖然以自己現在的年紀麵貌,還裝扮不出那些文人才俊瀟灑肆意時的風度,但這並不能否認,男子裝扮中不可以散發示人。
隻說師父,就曾有不束冠的時候,還是在書院裏,就是臨到了要到堂講課的時候,才拿了根帶子隨便把一頭墨發束了,卻在課後,引得好幾個少年同席模仿。
想到這裏,莫葉心中又多了幾分底氣,心神鎮定,將差不多已經烤幹的青衣遞到葉諾諾手中,然後轉身去尋那發帶。
很不湊巧,那根也是天青色的帶子,飄到了隔壁桌邊,一個少年的腳下。
如果不是他的腳正擱在那裏,卡住了發帶,待它飄出茶棚,莫葉可能需要冒雨跑出去,才能將它撿回來。
但是,當拾步準備走過去的莫葉對上那少年的眼眸,她不禁遲疑起來。
這個少年的目光,與書院裏那些同堂同師的少年學子截然不同。
雖然他的目光不含一絲縷的情緒,但也不能說就是冷漠,那隻是一種平靜的感覺,平靜到……目空一切。
他仿佛沒有看見腳下的那根帶子。
但他的目光,又的確是往自己這邊看來了。
他這是什麼意思呢?
莫葉不知道那腳下輕壓著她的發帶的少年,那種眼神裏代表著什麼意思。坐在火盆旁偏頭來看的葉諾諾也有同感,但她除了注意那少年,還注意到了他的同伴,那幾個同行的少年眼裏,似乎浮現了一絲戲謔意味。
難道他們看出了莫姐姐的偽裝?
那莫姐姐走過去,會不會吃虧呢?
一念至此,葉諾諾下意識裏準備拉回莫葉。
然而她還是慢了一步,莫葉隻是稍滯步履,很快她又繼續向那張桌子走去。
葉諾諾本來準備站起身,勸住莫葉,這時她又看見,那位鞋底卡住了發帶的少年,微微一彎身,將那根發帶從鞋底抽了出來。
莫葉看見這一幕,也是微微怔了怔。
少年拾起天青色的發帶後,既沒有類似他那種目空一切的形象一樣,輕視其物的隨手丟棄,也沒有溫和禮貌的交還給遺落它的人,隻是平平攤開手掌在眼前,拈著發帶滯了滯神。
然後,他將它輕輕擱在自己麵前的桌上,不再看它,也不再看離他還有幾步遠的那個散發少年,隻是用拾起發帶的那隻手,端起桌上的茶碗,淡然看向遠處的海平線,也未飲茶。
他手中的茶碗,已經沒什麼熱氣了。
茶湯的溫度,似乎還沒有一旁那散發少年身上被融融炭火烤得直散熱氣的素色中衣溫暖。
莫葉在滯步後重新邁出的步履,在那少年拾起發帶的時候,又滯了一下。此時她見他將撿起的帶子擱在桌上,雖然這舉止顯得有些不同尋常,但她也沒有猶豫多久,就第三次拾步往前走。
走至離他隻有一步距離時,莫葉停下腳步,雖然他將頭偏向別處,但莫葉還是認真說道:“謝謝。”
莫葉看到,他平穩如石的肩膀似乎動了動,但又似乎隻是她眼花看錯。莫葉默然在心中輕歎一聲,不再管對方是不是理會她的謝意,伸手去拿擱在桌邊的發帶。
可就在這時,小旋風突然又至,莫葉隻是伸手慢了半拍,發帶即與自己失之毫厘,乘風飛了出去!
莫葉一時不禁愕然怔住,而那少年,或許是因為視線中忽然飄進一個有些眼熟的事物,定神一看,竟然還是那根發帶,他在眼神微微凝著了一瞬後,轉過頭來,看了莫葉一眼。
莫葉暗暗一咬牙,向雨中跑了出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定要追那根發帶,冰涼的雨滴打在剛剛烤熱了的素色中衣上,感受到絲絲沁骨寒意,她有些後悔,但她同時又感覺,如果不從那個少年空泛難言的視線範圍中閃身離開,她會不會感覺更後悔、更不自在。
……
當京都東郊海灘上大雨瓢潑而下的時候,遠離京都將近三百裏的土坨鎮上,也開始飄飄揚揚下起小雨。
而在以這個地理表象非常奇怪的小鎮為起點,往北再行約摸一百裏,在那片無山少樹的平坦沙石地上空,雲層雖厚,但雨水卻像是憋住了,一時半會沒有掉落,但又潛在的給在這片黑沉雲層下急行的一隊騎兵帶去了些許壓力。
俗話說:“春雨貴如油。”
但那是泛指,春季也有暴雨,隻是次數少,顯得珍貴些。而經驗豐富的駐邊老兵都能體會,在南昭大地上,越接近北疆的地方,氣候也會變得奇怪,尤其是天氣變化的規律,十分難以琢磨。
在南方,大部分時候,風起、雲聚、雨落,這三個步驟,一般需要一兩個時辰才可體現完整,南方的天氣有些如南方的山水,大抵是比較溫和的,也有疾風驟雨,但沒有極北之地體現得這麼快,快得難以防備。
不過,讓騎兵隊感覺到壓力的原因,也跟隊伍中此時帶著的一位貴客有關。
防雨的油布已經準備好了,隻要雨開始落下,立即會掀開油布蓋往那位貴客乘坐的八人抬馬車上。但是隊士們又摸不準天氣,沒準等會兒狂風忽起,撕開雲層,熾烈的陽光照射下來,又不能將那貴客乘坐的車架蓋得太嚴實了。
之所以所有隊士都會感覺顧慮重重,皆是因為,車中的人對他們而言,太重要了。這種重要,不是隻因為他的身份,還因為一份在十多年前同生共死過的友誼。這份因為時間的沉澱而變得厚重的情義,讓所有隊士都擔憂起來,絲毫不敢拿他重傷之後虛弱的身體與時刻會變臉的天氣去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