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再聽,王晴臉上的困惑就更重了。
“……每日辰時起,清掃外亭,由東至西,先亭台,後桌椅……”
“東院有亭兩座,石桌二,石凳八,西院……棋房棋具三副,每日需擦拭保養,青田玉籽需用羅布擦拭,南洋鹽岩籽需用……”
“後宮宮奴戒律九章第十一條,奴婢言語不可涉……初犯者,罰掌嘴十次;再犯者,棍刑二十……”
華陽宮前庭,有十幾個宮女太監站成一排,頭頂一碗水,手捧一卷書。從他們朗聲閱讀的內容來推斷,這些書冊應該是記錄著宮中瑣碎事務條例,一股子繁瑣油鹽味兒,絕然比不上太學藏書的淵博解義墨韻書香。不過,看他們頭上頂著一碗水的“讀書”方式,很容易就能猜出,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大聲朗誦宮規了。
華陽宮原來的那些奴仆,是常有冒犯宮規之處,可現在的這些宮奴裏,不是有一大部分德妃挑選而來的新人麼?經過德妃的調教,他們會連基本的宮規都記不牢麼?
自有打前引路的女官呼喝一聲:“公主駕到!”。等到公主王晴麵帶疑色走入前庭時,就見剛剛在那兒站成一排朗誦宮規的宮奴此刻又跪成一排,每個人麵前都擱著一冊書,一碗水,這行禮的方式,總覺得哪兒有點詭異。
“奴婢拜見公主殿下,千歲千千歲!”
整齊的行禮高呼過後,現場就全然安靜下來。跪地的奴仆依然全都垂首伏麵,他們連呼吸的節奏都仿佛事先編排過的整齊而可以壓抑,真正是連大氣都不敢多出。
王晴望著地上那一排黑發後腦勺,嘴角極隱抑的搐動了一下。
她想起以前來華陽宮的時候,這宮裏的奴仆向她行禮,大禮都免了。多數人沾染了皇弟的習性,表現在宮奴身上,雖然加重了禮式,那也不過深揖及地,很快直起臉來,回饋給她的不是冰冷的禮敬,更多的是令人心裏舒適的微笑。
誰人不喜歡美的事物,而微笑是為人的傳神之美,臉生得再漂亮的人,板著臉時,那美麗也得減三分。
而現在這擺在眼前的一排後腦勺,看不見五官情緒,仿佛連為人都算不上了,一排木偶。
“都起來吧!”公主王晴抬了一下手,也不管這些木偶能否看見。
她表麵上看一派公主的驕尊淡漠,其實心裏正納悶著:華陽宮裏的這些奴仆都是怎麼了?以前她來華陽宮找皇弟聊天散心的時候,這些宮奴當然也盡到了禮數,但卻沒有眼前這般誇張的姿態表現。
雖然王晴不是每天都會來華陽宮,對這宮裏奴仆的臉孔隻熟悉了個大概,所以宮奴的大量更換對她而言,與往常變化的地方並不明顯。
直到這些人這麼嘩啦啦跪倒一片,這種異樣表現頓時就變得格外清晰了。
王晴挑了挑眉。她亦不甚喜歡這種過於謙恭、實則被劃開寬闊距離的禮式。這些是沒用的東西,不論哪個貴族,乃至低到民間大戶裏,主人家也需要幾個貼心的仆人。雖然他們是仆人身份,做的卻真切是朋友、或者半個親人的事情,在主人需要的時候,能夠真正做到以心相交,噓寒問暖。
以前王晴覺得,華陽宮裏這樣的奴仆有些多了點,雖然都是皇弟慣養的,服侍主子確實是有著獨特的妥帖順手之處,但她仍有些不放心,隱慮寵奴作亂。現在華陽宮裏的奴仆狀態仿佛更改得合了她意,然而她到此時才發覺,若真這麼改變了,皇弟八成會極為不適應。
——連她這個不常來的公主,都已經感覺到不適應了。
王泓不在庭院裏,似乎也正證實了她默默在心裏推敲出的這點結果。
跪成一排的宮奴終於在領受主子命令的前提下,全都站起起身。雖然他們因此不能再用後腦勺麵對公主殿下,但也都卑微地垂著頭,以僵硬之姿站成了一排木樁。
王晴艱難的辨識了一遍,發現這一排人裏頭,雖然不確定全是新人,但二皇子身邊最熟的那幾個人,卻是沒有一個在裏頭。
她早就聽說華陽宮這邊奴仆大更替的事,但也沒料到德妃的動作這麼大,這才過了幾天工夫,華陽宮裏的舊人都被調走了嗎?
心中念頭瞬間數番變動,王晴眉心突然擰起,微露慍意說道:“這是怎麼回事?你們就是以這種方式侍奉二殿下?”
一排“木樁”皆是肩頭哆嗦抖動,頭垂得更低了。其中有一個似乎擔著微職的宮奴稍稍鎮定些,卻也懾於抬起頭來,依舊低眉順眼回稟道:“二皇子殿下吩咐奴婢們背誦宮規,奴婢們不敢懈怠。”
王晴眉頭一揚,不給這領頭說話的奴仆思考空隙,立即又道:“既然你們都在這裏背書,那麼現在由哪些個奴婢在服侍二殿下?去喚那奴婢到這裏來!”
“是上官旗領在隨侍二皇子殿下,離宮去了……去了掖月庭院……”這宮奴話剛說到一半,不知為何,忽然聲音顫抖起來,話至末了,他突然跪倒在地,磕著頭告罪道:“請公主殿下恕罪,奴婢們實在攔不住啊!”
微微垂眸,視線落在地上那個顫抖著的黑發後腦勺上,公主王晴大約能確定,二弟王泓為什麼會離開華陽宮了。
她心裏暗暗唏噓一聲,如果不這樣用詐,這些個奴婢八成為了免責,是會對二弟的行蹤含糊其辭吧!總之他們不會覺得皇子殿下在宮裏會遇到什麼危險,但如果告訴主子,二殿下居然去了冷宮,這對他們這些奴仆而言,才是真危險,隨時有擔罪的可能。
這些個奴婢,口口聲聲這不能讓主子碰,那兒主子也去不得,其實這些“關心”都是建立在免責的基礎上,根本不考慮主子的意願。如果不需要擔罪責,這些奴婢真正的做事心態顯露出來,往往是後宮奴仆裏相互欺軋氣焰最惡劣的那批下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