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長兩個腦子,是俗語說法,但憑的理卻不全是兒戲。的確有醫者見過這類人,總以為身邊還有第二個、第三個人,其實都是他自己想象出來的,這就是精神病。
鐵狂剛入兵器房時,與他共事的幫手都稱他似乎比常人多長了一個腦子,但那是誇他的說法,與現在這“二鐵”綽號的來頭可不一樣。
起初給他當過幫工的人都很驚訝,一個工匠的手居然可以巧到那種程度。鐵狂名雖狂,但心思運作起來,卻是一絲不苟。但他口頭上又常常說出與他的工科技巧悖逆的話,頻頻讓在他身邊幫忙的工匠,要像對待鮮活生命一樣料理那些冰冷的金屬器械。
他與冰冷的鐵器說話,就是他將它們當做生命對待的表現。
事實上也還有人誠心認同他的這個觀念,因為從他手裏創造出來的某些金屬器械,似乎真就有了其個體生命。例如近在眼前的,如今已經覆蓋麵極密的配備在統領府武衛手中的手弩,精巧的一管手弩,填充箭矢以後,可以連續發射十次左右,實在近乎通神。
每當有人在鐵狂麵前提及鐵器通神,鐵狂總會有些得意的回應,這是他以生命照料鐵器後,鐵器以生命對他的一種還報。
而這手弩,還隻是鐵狂在醉心仿製那枚盒形神器的漫長過程中,無數個突然綻放在腦海裏的靈感之一。
世上真的存在神仙鬼怪麼?沒有人敢絕對說有,但這種觀念又似乎能在每一個人心底埋一粒種,相不相信它或許隻需要一個時間過程。不過,關於那一對盒形神器的傳說,明明充滿神鬼異誌的氛圍,可知道它的那一票人隻要開口提及,口徑又都是十分的一致和堅定。
它從天而降。
總之沒再有人能說它是從地底下長出來的。
不過,不管這種說法的真相究竟是什麼,關於這個外表跟普通盒子差異不大的神器,至今留在人世間最能夠確信的一點是,林杉當初用啟毀掉其中一隻作為代價,換取鐵狂的一張終身契約,這個交易是劃算的。
有一些不可複製的東西,便最好隻獨由一人管控。如果那另一隻盒子沒有被林杉啟毀,考慮它的特性,可以說它通神,但也可以說它是恐怖,所以它的命運,很可能是要被封藏。
與其如此,還不如將它化歸到另外一種用途上。
簽了終身契約,進入“黑屋子”,得以天天近距離觀察那枚已經解體的“神器”,鐵狂其實在第三年就已經製作出了仿製品。不過,神器的原物有四孔,鐵狂隻仿製出一孔,目前他出手製作的仿製品主要配發給二組和四組,雖然與原物的功能相差還很大,但已經給南昭的諜探係統貢獻了不少價值力了。
再說了,此神器的原物僅存品現在被伍書擁有,慣常能啟用的也隻是兩孔,如此比較,鐵狂能仿製一孔,已經是極為接近通神的創舉了。
但在今天,接到了統領大人指令後,伍書與榮術一起去兵器房,這才知道,鐵狂居然已經仿製出第二孔。
他的這份技藝水準擱在當世,已能稱完美模擬了。
知曉是厲蓋的指令,鐵狂很快就把匣子交了出來,但他什麼話也沒有說,並且神情顯得很悵然。
多餘的話,當然有他的助手會說,而在從黑屋子裏的助匠那兒知道匣中物時,伍書除了驚訝忘言,隨後也明白了,為什麼近段時間鐵狂忽然變得異常話癆,而在今天又悵然成這個樣子。
但除了在離開那處院子時,讓守護的武衛近段時間多與鐵狂聊天,伍書也不知道自己還能為這個發間已現花白的器藝大師做些什麼。
鐵狂一定又要“心死”一段時間了,仿製出一孔的時候,前期他也表現有那種對鐵聊天的神經質跡象,之後他就悵然若失了許久,但他很快就恢複了精神,繼續了對第二孔的鑽研解析。
隻是仿製二孔的過程,實在太漫長了,並且聽黑屋子裏的幾個助匠透露,二孔的仿造質量,在鐵狂自己看來,隻能算半殘,但他卻已有了放棄再繼續的念頭。
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像他這樣的癡人,一旦主動放棄自己最為之癡心的事業,很可能就等於是徹底死心了。
人對於死物地熱愛,需要付出比對活物更多一份的熱情,因為活物可以與人互動,激發出一定的活力來源,但要一個人對死物也熱愛這麼久,這麼久地幻想著它的全部,其精神力包含的執著之強,旁人真的難以衡量。
但這又如繃緊的弦,斷了就很難接上了。隻是不知道鐵狂此時的惆悵,是主動的放鬆自己,還是他的心弦崩斷了?
當掌托褐漆正方匣子的侍從走到京都守備軍統領厲大人身邊時,厲大人並沒有立即接過盒子,而是先問了一句:“是二鐵親手交出來的麼?”
在統領府任職過一段時間的人應該都能很清晰地體會到統領大人的行事風格了。
對於這樣精密器械,統領大人隻認從它的製作者手裏托出的那一份,但他絕沒有輕視薄情的意思,他稱呼鐵狂一聲“二鐵”,用的還是這怪號剛出來時的意思。
鐵狂有雙智,不同於常人,厲蓋也讚同。
對於厲統領的確認式問話,伍書認真謹慎地點了一下頭。他雖然沒說話,但實際上內心還是遲疑了一下,不過最後他還是先按下了心裏的那份擔憂,決定擇日再跟眼前這位上司徹談一下鐵狂的事。
厲蓋得到回答後,表示滿意地微微一笑,但他仍沒有伸手接那盒子,隻是側目看向此時已經收起剛才那種種形色各異的情緒,臉孔嚴整得如鐵磚一樣的莫葉,忽然問道:“剛才你不是想知道,你母親的墓在哪兒麼?我可以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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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春天,來得比去年早了將近一個月,深冬枯黃的茅草到了今天,已經全部被新長出來的那嫩綠一茬覆蓋,有的茅草還開始拔嫩穗了。
石乙看著墳垛上的青草隨風招搖,不禁想象到,當茅草穗兒老掉時綻開了白絨花,這片大抵都埋著貧苦人,因而少立碑的野墳地,一定會變得很漂亮。
白色的茅草花如霧一樣浮在青色的茅草葉兒上頭,風一吹過,便如地麵灑向天空的雪沫,亦如每年都會在初夏翻新一遍的白色冥番。
如果清晨再來一場霧,那境界就更妙了。看來有時候死人比活人更會挑住處,可能是視物眼光因為生死有別,境界自然也變得不一樣了吧?石乙在心裏如此想著,又環顧了四野一周。
掃墓文化裏的某項自覺性,不知為何,在當今這個科學很落伍的時代,倒還蠻深入人心。
可能是因為身處這個時代的人,沒有他曾經生活的那個時代的人擁有更多的謀生方法,主要依靠山林自然環境來蓄水和耕種的生存條件,讓人們更加依賴和自覺的保護林木這種最龐大的自然設施。
當然,這種先進的思想,在當世可能還是有誰提倡過,所以才會全麵到了參與進這個時代的律法,不僅是普通民眾有這種自覺心,京都府還培訓了一群官兵,連自然落雷劈出的山林大火,都有官府及時派人撲救。
但如果真有異世界、或者準確說是未來世界的先進思想跨時間提前參與到當世建設,真的沒問題嗎?不會被曆史的固有進程悄然抹掉?
因為有某一件事發生在自己的身上,這讓石乙時常忍不住開始思考一些問題。這些問題若擱在以前的他身上,一定會覺得很無稽可笑,屬於那種女孩子才愛想象的夢幻影像。
但時至如今,石乙已經能確定,在三年前那天睜開眼的自己不是還處於夢境裏,而是確確實實活在現實,隻是到了另一個現實世界。
這個世界雖然存在許多問題,不如自己原來生活的那個世界,問題的主要因由,就在於兩個字:落後。
可至少自己還活著,還有五感和行動力,還能交朋友,做自己愛做的事。
若是自己還在原來那個世界,應該已經死了吧?
那個世界再先進的醫療科學,應該也救不了腦幹被鉛彈擊穿的重傷……
喃喃自語到這裏的石乙忍不住舉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暗暗想道:還是活著好……
前世自己的求職履曆真的太操淡了,都不把退役兵當人才……還好前世死透了,雖然現在精神記憶還在,回想起來還有些膽寒,但沒有持傷殘證繼續活在前世靠領福利金度日,已經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但自己到底是怎麼來得這兒呢?
如果有神靈控製著這一切,那自己來這兒的理由、或者說是義務,究竟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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