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宗門十年有餘,雖然曆經了不少痛苦與折磨,但還從未再像母親離世時那樣做出過如此沉重的抉擇,因為這關乎著自己的生與死——或許也關乎到眼前這個無甚交際的年少女子的生死——但絕對會讓那個不知身份但算無遺策的幕後主使者失策一回吧?
淩厲掃了一眼那匹馬,暗自歎了口氣,然後喚道:“細黑!”
那匹黑馬正慢悠悠啃著地上稀疏分布的淺草,更遠些的位置有著比較肥美的深草,但不知怎的,它並不過去,而是始終待在離主人不超過二十步的範疇。此刻它聽見一個虛弱的聲音,卻仿佛貪玩的孩子被大人突然吼了一聲,驀地抬起馬首,朝一旁看去。
“細黑……”淩厲又喚了一聲。
黑馬輕嘶一聲,仿佛是在應答,然後就踏著碎步靠近過來。
莫葉驚訝地看著這一幕。她大約能理解,這聽來有些古怪的喚聲,喚的是那匹黑馬的名字。也是由此,她忍不住暗暗感歎:還真是跟狗一樣聽話啊!
等黑馬走近了,她就聽他又道:“莫姑娘,有勞你幫我拿一下……”
莫葉怔了怔。她本是他劫持的人質,她的某些資料,他自然是知曉的。對於這一點,她也已能夠理解。然而這個廣泛用於尋常人之間禮敬交流的稱呼,此時還是她第一次聽他說出口,但她聽來卻覺得異常陌生。
不過,他要拿的是什麼,她卻仿佛能神會。
她抓著他的肩膀,扶他坐正身形,但她在起身去取馬鞍上掛著的竹筒之前,還是忍不住提醒了一聲:“之前你自己也說過,那水筒來曆不明,也許被人下過yao。”
淩厲慘淡一笑,說道:“我身體裏既有蛇王劇d,又有碧硝慢d,何妨再添一種。”
莫葉砸砸舌,沒再多說什麼。
話雖如此,但當淩厲接過莫葉遞來的貯水竹筒,也隻是喝了兩三口,然後就手一揚,將剩下的水全部澆到了頭上。
——他的理智尚在,不可能真像說的那樣,毫無顧忌的以身試d,他還有沒做的事。
而無人能體會,他在吃下那種黑色小yao丸後,身體裏每條經脈灼燒起來的感覺。這麼一小筒涼水,根本不足以鎮壓,可在條件有限的環境裏,他能做的也僅在於此了。
必須承認,有了水的分解,那黑色小yao丸的yao力揮發得更快了。
沒過多久,淩厲額頭的****漸漸幹燥,短促的呼吸漸漸平和綿長。他的臉色仍舊蒼白,但之前淡白的唇色卻漸漸有了血色,不過,那是一種深沉的絳色,昭示著他身體的病態。
yao力揮發至最強時,他瞳光裏的黯淡,便忽然又被一片光華替代。
莫葉旁觀著令她感覺到詭異的這一幕,好像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一個縱身後躍老遠。
劫持她離開京都的那個殺手,好像又回魂了!
淩厲看著她這個反應,隻是輕笑了一聲。他仍舊坐在原地,沒有任何多的動作,似乎不再是莫葉揣測的那種恢複了體力就會變得非常危險的職業殺手。
閉目調息了一會兒,待他再睜開眼時,他的精神已經恢複到了全盛時期的六、七成,開口說話時的語氣也已一掃剛才那種虛弱感:“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他這話來得好突兀……莫葉目色動了動,腦海裏有一個念頭閃過,她正色道:“我最多隻願意與你交換問題。”
淩厲也沒有再跟他繞彎子,直麵說道:“你想從我這兒換走的問題,是否正是幾天前在海邊登船時,你想問的那些問題?”
莫葉怔了怔,她不知道這家夥有沒有可能又在做局,但同時她又的確很想知道自己的身世。自師父出事那天起,她表麵上很快恢複了平靜,但其實內心從未停止過忐忑與迷茫,認識的人裏頭,寥寥幾個知情人,口風嚴得跟他們好像失憶過似的。
現在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突破口,她怎麼舍得撒手?
腦海裏諸個念頭閃過,她臉上盡是猶豫表情,良久也沒出聲。
她這麼沉默著欲言又止的樣子,在淩厲看來,即等於是默認了他剛剛問的那個問題。
對此,他先是淡淡一笑,然後就徐徐開口,接下來他說的話足矣驚得莫葉遺忘自己。
“林杉,字安遠;男,父母不詳,京都戶籍有記,前朝天運元年生人;擅建造學,師承不詳,疑為消聲多年的北籬學派傳人;
天運十六年,始在大荒山附近留有行蹤;天運十七年行於北疆;當今皇帝王熾手劄自述,同年與之結拜為異氏兄弟;天運二十一年同王熾攜王家嫡係軍團攻破京都;時隔一年後,昭曆元年挾一名嬰孩離京,後不知所蹤,時言其路遇流寇,受戮慘亡。
昭曆十年三月,林杉攜少女莫葉返回京都;半月後官複原職,時任工部右侍郎;又七天,遭截殺身亡,大火焚宅,死無全屍。”
狠狠咬著下嘴唇聽著眼前坐在地上的陌生男子把這一段話說完,莫葉眼中已止不住滾下大顆淚水,但她沒有發出哭聲,隻是聲音有些走調,咬齒說道:“你知不知道那燒宅子的人是誰?”
淩厲沒有遲疑地搖搖頭,緩緩說道:“殺手門派不能像官府那樣行使直接權力翻看卷宗,探報能力是很有限的,能查到這一步已是不易,這也還是因為林先生是個人物,身價不俗。”
莫葉猙目說道:“你有沒有參與?”
“三年前我還未出道。”淩厲如實回答,沉默片刻後,他又說道:“不過,聽我派知情長輩說過,三年前,買林先生死的契約也到過我派,但因為我派要價過高,買主怒棄,轉去別家。出於遵守殺手界基本道義的緣故,我不能告訴你,那些殺手來自何派,最多能再告訴你一些的是,那些殺手至少來自三個幫派,不止是殺手門派出了人力。”
莫葉本想再質問幾句,但她看著坐在地上那年輕殺手臉上神情,那麼平靜與坦然,她心裏的狂躁感漸漸也沉澱下去了一些。
他好像放下了一些東西,因而才終於肯鬆口透露這些事情吧!
莫葉長聲一歎,慢慢跪坐在地,伸出雙手覆在了臉上。
“你不想問關於你自己的事情麼?”淩厲這時忽然開口。
莫葉忽然抬起頭來。
“但關於你的資料,我不能保證是否屬實。”淩厲與她對視,又補充說道。
“我是誰?”這已是她第六次問向他,一次比一次問得簡略,語氣卻一次比一次強硬。
“你的身份,存在兩種可能。”淩厲說到這裏忽然笑了笑,再才接著道:“第一種可能,你的師父便是你的生父。隻是,你或許比較能接受這種身份,但若以旁人眼光來看,卻是不太可能。根據我派查到的資料,林杉生性極為自律,不近女-se,但他卻是名符其實的酒徒,是以每次行進風-月場所,目的也都非常簡單,隻為飲酒,卻不留宿。他這樣的自律方式,倒是比較能證明他確係北籬學派傳人,據說這個學派的傳人十分古怪,不允許父授子業,故而這個派係的傳人終生不婚。”
莫葉的兩隻手不自覺的攥緊成拳,心裏不再隻有剛才那種悲涼情緒,而是變得頗為複雜。
“根據我派調查,你的真實身份可能更接近於第二種,同時,這也是為什麼你的命很貴的原因。”淩厲頓了頓聲,“天運末年,前朝最大的商賈葉家被抄,四代以內將近一千族人盡歿,昭曆元年葉家最後的族女葉子青嫁給新帝,但終是難逃一個女人最大的命劫。通過推敲時間可得,你的生訊,與葉氏賢妃的喪訊,相隔不超過三天。但我之所以說,這份資料也可能存虛,即是因為世間一直留有一種說法,葉子青真正傾慕之人,其實是林杉。”
莫葉沒有說話,隻是雙手攥得越來越緊,指節隱隱發出格格響聲,雙肩也抑製不住地開始顫抖。
淩厲看著莫葉的臉色,略微猶豫了一下,然後就接著說道:“但是,關於你的身世,若要旁人來說,疑點實在太多了。葉氏一族的滅門究竟因為什麼原因造成,當時的朝廷拿的罪名是**,這卻是稍微知情些的人都不會相信的罪名,因為當時葉家行商的信譽,可比現在的燕家還要高出不止一倍。關於賢妃之死,據當時一些被新帝行新策遣散的宮中老仆人來講,被人算計害死的可能要大過難產致死……以及,如果你是皇帝之女,為什麼在未滿月時,就要由一個與你不相幹的男人帶出宮單獨養活,這也說不通。”
莫葉忽然感覺心頭一陣絞痛,她下意識地去忍壓,卻不想那股滯痛越是刻意忍耐,就越洶湧,突然就有一股腥鹹直衝而上,破喉噴出。
這一口鬱結心血嘔出,莫葉喘了口氣,感覺舒服了些。然而回想眼前這個陌生男子說的這些,雖然他說存在疑點,但由她聽來,卻已經信了七、八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