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怪異的是,林杉對此其實毫不知情。
外頭的天色漸漸暗淡,林杉休息的這間屋子卻變得更加安靜,居所裏的侍衛婢女們似乎都不知所蹤,陳酒忽然想到了那對紅燭,便很快明白過來,這似乎是大家夥兒有意為之。
然而她雖然感覺自己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內心深處也正有一股情愫蠢蠢欲動,然而衣袖中她的雙手幾經握緊又放鬆,卻遲遲做不下決定。
在未經他允許的前提下,為他生一個孩子?
這事倘若擱在別的男人身上,幾乎會不假思索地點頭吧?
但如果事涉眼前這個男人,陳酒的心緒頓時就搖擺不定起來。雖說他已經言明一個承諾,但此事具體說來隻算八字開了一撇,還未過他師門那一關,這事兒便還有一半飄虛著。
此時若有什麼事情能叫他連這已經落實的一撇掀了,便極有可能,正是這紅燭燃起時造就的結果。
可……如果冒險一試,或許不會真的激怒他。
或許事後他真的會惱了,但若是冒著這風險,最終能為他誕下血脈,即便沒有了名分,這點犧牲又算得了什麼呢?
不,如果強來可行,自己等了這麼多年,又算什麼?
一時間,陳酒心裏隻覺得五味雜陳,辨不明是喜是惱,分不清焦慮酸澀。吳擇代廖世贈予的那對紅燭,陳酒並未隨身攜帶,否則此時她也不確定,自己會不會不假思索地點亮燭火。
雖然久久凝望眼前這安然熟睡的男人,她有些心動了,但她其實更盼望著此事能以另一種方式開始。
身為女子,也許是天性使然吧,總希望自己被心愛的男子擁抱嗬護得多些,而不是總要自己去追逐。
陳酒眼中神采閃爍了一下,終是沒有起身去取那一對紅燭,而是再次伏低了頭,輕輕拈起林杉的一邊袖擺鋪開在躺椅的邊沿,然後垂下臉枕了上去。
“三郎,如果我真這麼做了,你會惱我嗎?”頭枕衣袖,嗅著淡淡皂莢與傷藥的氣息,陳酒喃喃低語。
依然得不到他的回複,耳畔隻有他均勻綿和的呼吸聲。
其實有這種方式的陪伴也挺好的。
然而此時就連離林杉最近的陳酒也不可知曉,林杉表麵上深眠得如此安寧,實則精神世界正處在一片晦暗之中。
大荒山寧靜的夜空繁星點點,這些往日裏在小師弟說來是會悄然眨眼的蒼穹精靈,在今夜仿佛被冰霜凍結成死寂,失去了生氣,唯有渲染了寒涼的淡淡光輝,照出了草廬屋舍的輪廓。
這夢魘,又來了!
看清眼前朦朧卻又熟悉的景物環境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林杉,心又開始陣陣收緊。屬於岑遲的那個夢,同樣也屬於他。
隻是在岑遲的夢境中,有著擺脫不掉的雨霧,模糊而潮濕了山上一切的景象輪廓。而在林杉的夢境裏,沒有雨,隻有似乎比天降之雨更顯寒涼的露水。大荒山上有多少草葉子,便淋漓了多少這種濕寒水汽。
二十多年前,那個血灑草廬的夜晚,對岑遲而言,是無法消抹以至於改變了心性的童年陰影。而對於林杉,那晚的遭遇,何嚐不是年少時在內心深處蝕出一個窟窿般的傷痛!
那夜的慘痛承受,在事後化作夢魘,殘留在他的記憶裏。雖然時隔二十餘年,這夢魘極少叨擾他的睡眠,可隻要他在夢中重新體會一次,那種跌入冰窖、痛到麻木的感受便會重新深刻起來。
大荒山草深露重的山路上,青衫少年慌不擇路地狂奔。
少年的棉布衣衫下擺已經被路遇的荊條劃破十數道裂口,棉布翻開了棉線,露出內裏貼身穿著的中衣,緊接著也被荊棘掛破。
直至尖刺劃破皮膚,細小血珠子滲在素色中衣上,少年依然絲毫不顧己身,如此瘋也似的在夜幕下的山路上疾奔,不是為了躲避什麼野獸,而是為了追上前方那個頎長背影。
然而少年終是慢了一步。
當他追上那個頎長背影時,已經到達了草廬房舍中。頎長而熟悉的人影,手掌中露出了一把尖利的匕首,有些事似乎已經來不及阻止了。
蜷縮在床上的孩子揉了揉滿是睡意的眼睛,望著站在門口一高一矮兩個人,有些詫異地道:“師父……師哥?你們這是怎麼了?”
頎長人影似乎笑了笑,然後語氣平靜得有些冷冽地說道:“遲兒,為師來看你,新換的床鋪可還習慣?”
這人的話剛說完,扶著門框粗聲喘氣的青衫少年忽然大聲嘶吼道:“不對!你不是師父!”
少年的話音剛落下,草舍陰影下的頎長人影轉過臉來,近乎斂入了霜寒的星光映在這人的臉龐上,確實可見熟悉無比的輪廓,劇烈喘息著的少年猛然怔住。
“杉兒,你要欺師嗎?”
這人影的臉孔雖然熟悉,但他開口說話的語調,明顯又有著一種陌生粗糙感。
少年望著這人的臉怔神片刻後,眼裏很快又再聚起質疑,喃喃說了三個字:“你不是……”與此同時,少年的腳步向屋內挪去。
“多事!”頎長人影似乎終於惱火了,廣袖急揮,將剛剛從身邊挪出兩步、向屋舍內床上孩童走近的青衫少年一把拽回,甩向屋角。
少年單薄的脊背重重撞在磚石結構的屋牆上,跌坐在地的他久久直不起胸,也再難說出半個字。
然而床上蜷在被子裏的孩童看見這一幕,之前見師父夜裏突然到來,還隻是覺著有些詫異,此時他眼裏的詫異已然盡數被震驚所替代。
“師父?你做什麼!”
孩童滾爬下床,向跌坐在屋角、因後背骨裂般的劇痛而不住顫抖的少年跑去。
“遲兒,你若肯乖順些,便可以少承受些痛苦。”頎長人影再次開口,話語裏有勸誡人的意思,但他說話的語氣依然不帶什麼感情,“不要亂動,師父很快送你去那邊……”
背對著門口向牆角跑去的孩童不但沒有聽明白這話裏潛藏的危機,更沒有看見身後不遠處站在門口的頎長人影在向自己走來。
這孩子此時滿心係掛著的,都是摔在牆角一直沒能站起身來的師兄。
“師哥?你沒事吧……”孩童小心問道,在昏暗的室內環境中,摸索著向牆角走去。
然而就在他快要走到牆角時,他忽然感覺自己被迎麵而來的一股力道推開,摔出了數步之外……
旋即,少年的嘶吼聲再次傳來,支離破碎地不停重複著兩個字:
“走啊!”
……
尖銳而冰冷的匕首閃過一絲銀光,剛開始似乎隻是擦著了點皮膚,但轉瞬間便沒入了半截,釘在胸口。
溫熱的胸膛突然侵入一根冰刺,倒不見什麼血水溢出,隻是那種刺骨冰涼阻塞了血行的無力感覺,令人幾欲窒息。那種冰冷,那縷寒意,仿佛瞬間將整個身軀凍結。
仿佛是四肢百骸每一滴血氣都凝結成冰珠,故而身體未感受到絲毫痛楚,隻是止不住的顫抖……既然渾身都被冰封,為何還能顫抖?
身處深沉而模糊的夜色裏,林杉先是在看著師父手中的匕首刺破自己胸口時,感到極劇地驚恐,但很快的,這驚恐就變成了詫異。
傷口居然沒有流血,死亡的感覺居然不具痛楚,隻是那絲嵌入身體最溫暖處的刺骨寒涼,仿佛產生了一種比疼痛更難忍受的感觸。
他掙紮著想要擺脫這種令人胸臆阻塞厭煩的感觸,可他很快就發現,這麼做隻是徒勞。他看見二十多年前的自己躺在血泊中,身體輕微抽搐著,生命似乎即將走到盡頭。
“自己”居然能以旁觀者的視角看見自己全身,這似乎也證明了某種事實。
可詭異的是,此時他腦海裏又保存著一份清晰意識,記得自己雖然在十三歲那年被師父失手重創,但並未在那時死去。雖然這位置極為凶險的創傷使自己整整臥床一個月才勉強能坐起身來,但後來總算是得師父妙手救回性命。
所以當林杉看見師父緊緊抱著他流下眼淚時,他多想叫喊出聲,勸師父不要那麼悲傷。
但他喊不出。
喉嚨裏仿佛塞住了什麼東西,堵得他感覺呼吸都漸漸變得困難。
然而他雖然感覺氣悶喉塞,身體裏的暖意也仿佛被抽去了大半,這種複雜的難受體會幾乎要擊潰他的神智,令他昏厥。可不知為何,他同時又能保持住一份意識上的清醒,教他無法躲避、隻能硬撐著忍受這種沒什麼痛苦,但卻激得渾身止不住顫抖的徹骨冰寒。
“杉兒……”
是師父的喚聲傳來。
這樣詭譎的夢境,往日林杉也不止一次的經曆過,所以他心裏很清楚,此時能聽見有人喚他,便是夢將結束的時候。
隻要他能應答一聲。
但要在夢中開口,又是萬分困難的,因為此時他隻覺得自己身體每一寸皮膚似乎都麻木了,包括平時要活動起來近乎毫不費力的嘴唇、眼皮,皆因呼吸變得悶塞而沉重起來,難以動彈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