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酒臉上的訝異表情稍斂,但她依然堅定認為煉藥傀儡這事是在作惡,當即辨道:“難民也是人,那些孩子即便在災年餓死,也好過飽受折磨,活得不成人形。”
事實其實也是如此,拿活人試藥,無論憑的是何種理由,都是罪惡。
“如今藥傀儡已經煉成,此事也已經失去轉圜餘地了。”林杉望著陳酒,眼神一柔。
他知道女子都有母性,見不得小孩子遭罪。即便陳酒因為此事當著他的麵遙遙罵藥穀幾句,牽帶著把廖世也罵了,他也不會衝她發火。何況……藥穀做這種事本來就是個大錯,沒有解釋的理由。
待他見陳酒臉色裏的怒意稍退,他才徐徐解釋道:“藥穀隱居深山之中,本也沒機會遇見難民,隻是那年廖世的師弟也出了藥穀,隻為找尋他。沒想到後來要找的人沒找著,卻帶了幾個病孩子回去了。”
陳酒疑惑著說道:“原來那位傳言中的妖醫也不是從未出過藥穀。”
“也就出來過那一次罷了。”林杉溫言繼續說道,“藥傀儡的傳言一出,廖世就回了藥穀,為的正是勸阻他那師弟。自此他的師弟就再沒出過藥穀,當然也就不會再抓人進穀煉傀儡了。廖世與他師弟約定,他每年都會回藥穀一次,隻要他師弟能安分點。”
陳酒臉上疑惑神情更重了,不禁問道:“這麼狠心可怕的人,難道也會害怕孤獨?要他師弟每年回去陪他幾天?”
林杉沒有立即解答,隻是反問道:“如果你有足夠的糧食,不停的釀酒,但卻沒有一個人來喝,而你對酒的熱愛致使你仍然忍不住繼續釀造下去,直至滿屋子裏都堆滿了酒,甚至還出了新的品種,卻仍然沒有一個人來喝,你會感覺如何?”
陳酒若有所悟地喃喃說道:“那的確有些孤獨。”
“所以廖世每年回藥穀一次,雖說確實是為了陪他師弟幾天,但陪伴的內容卻不是手談、垂釣、飲酒那種樂得清閑的事情,而是鬥藥。”林杉輕歎一聲,“他師弟用毒的手法更狠辣,倘若出穀行走,幾乎是不會被世情包容的怪人。”
一路聽林杉說到這裏,陳酒隱隱意識到一個嚴重問題,眼神微微一瑟縮,輕聲詢了一句:“據你所知,廖世與他那位師弟,誰的藥更厲害一些?”
林杉聽出了陳酒的擔心,神情反而緩了緩,溫和說道:“這兩個人都是百毒不侵之軀,即便誰下手重了些,至多躺幾天,並不可能害到性命。藥穀的人無一日不用藥,藥對他們二人來說,就跟我們每天會接觸糧食一樣。”
陳酒忽然說道:“是不是他們被自己的藥毒倒了,就跟尋常人吃飯噎著了、吃撐了的結果差不多,讓他們休息幾天不吃就自然好了?”
林杉聞言不由得滯了滯神,然後失聲笑了笑,說道:“差不多,隻能說差不多,藥還是少吃為妙,雖百毒不侵但也隻是有一副肉軀呐。”
陳酒抬手並起兩指,掩唇笑了起來。
林杉含笑與她對視了片刻,然後才側目又看向了那條土路,就隱約能看見路上的一老一少仍然繼續在說著什麼。
廖世直至出發的前一天,也未真正告訴他,藥穀的具體位置,但大致的方向他還是知道的,所以他為此找人調查安排了路線接應。
此時看廖世與嚴行之依然不緊不慢地走著,仿佛隻是在閑遊某景點,沒有多少趕路的樣子,林杉很擔心等天黑下來,他們可能都還沒法走到既定路線裏的下一個鎮子歇腳。
而如果他能聽清那一老一少兩人剛才說到的距離問題,估計他不但不會擔心,還會有些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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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對藥穀毒霧的疑問,在聽了藥穀傳人的親口解釋之後,嚴行之已經驚訝得張嘴忘言。
廖世看著他隻是補充說道:“我破例告訴了你這個大秘密,你可不能隨便說出去呀!要是別人知道了,傳開了,藥穀必得遭殃咯!”
嚴行之連忙搖著頭說道:“我當然不會說啦,否則藥穀就不是秘密了。”
“你這孩子,還真是有一副淳樸心腸,這麼快就向著藥穀著想了。”廖世心生一絲欣然之意,但他越見著嚴行之心向藥穀,就忽然越覺得自己應該提醒這年輕人一些事,便又肅容說道:“你既然聽過毒霧的傳言,當然也不會沒聽過藥傀儡的傳言,你怎麼反而不問後頭這件事,怕惹我不高興?”
關於這兩個問題的選擇先後,嚴行之的確考慮到在廖世麵前避重就輕。忽又聽廖世自己提起此事,他一時有些無言以繼,不知該不該繼續避重就輕。
煉製藥傀儡的傳言,幾乎是給藥穀扣了一頂滅絕人性的汙跡帽子。如今自己差不多算半個藥穀傳人,以後輩身份在老藥師麵前大談此事,總會有些不妥吧?
“唉……”廖世長歎一聲,語氣裏透著濃鬱惆悵感地說道:“這算是藥穀最為世人詬病、也最難洗脫的汙跡了。但我現在要帶你去藥穀,這件事就算你不問,我也要告訴你,好叫你事前防範,到達藥穀後也能少些不適應。”
其實隻待廖世承認藥傀儡的事情,就足夠令嚴行之不適應的了。
藥穀被世人詬病的這條汙跡,嚴行之因為成長於名醫世家,聽得也比尋常人更頻繁。在不少的醫者眼裏,藥穀就是醫界敗類,兩位藥穀傳人的形象更是被妖魔化了,不然怎麼會有“藥鬼”與“妖醫”這兩個稱謂呢?
但嚴行之卻一直私以為,藥傀儡的傳言隻是訛傳。
廖世在世間的名傳雖惡,但經過近幾年裏的相處,嚴行之認為自己已經足夠了解這個孤僻的老者。老藥師長相醜陋,說話難聽,連從背後看他都無法看到一點形體外的魅力,但這個老者其實隻是不夠熱忱,不夠委婉,卻不惡毒。
至少做不出拿活人煉藥這種可怕的事情。
但他現在卻主動承認了!
“藥穀裏的傀儡兒大約有六個……嗯……這個是我四年前回去時數得,不知道現在還剩下幾個……”
“那幾個傀儡兒臉比較白,看人時眼神也比較直,當你看見他們時別覺得害怕,但也不要試圖跟他們說話,因為他們已經不會主動思考了。”
“還有啊,如果有傀儡兒叫你去什麼地方,別應他們就行了。還是要再叮囑你一聲,等到達藥穀之後,不要聽那裏任何人的話,包括你那位師叔在內。對於你來說,他就是個瘋子,沒有師長情分可言,極其危險。”
“哦,還有關鍵的一點沒說。如果看見你師叔請你吃或喝什麼,不要以為他給他身邊的孩子試吃過,你也就可以放心吃了。能跟在他身邊的藥童都是煉過的,不懼任何毒物,你比不了。”
“……似乎有時候連我也分辨不了,那些食物對你來說是有毒的,因為我也嚐不出來,這可如何是好……”
廖世慢悠悠嘮叨了許多話,與他並肩而行的嚴行之不僅沒有回應半句,還漸漸的腳步慢了許多,掉隊到廖世背後去了。
廖世隻得站住了腳步,回頭看去,就見嚴行之幹脆也停步於原地,年輕的臉龐微微發白,眼裏全是吃驚神色。
“不會是現在就嚇到你了吧?”廖世誤解了嚴行之的神情,但從他的觀察角度看來,的確也很難讀懂嚴行之此時的心緒。
癡怔了片刻後,嚴行之才喃喃說道:“如果藥傀儡的傳言是真的,為什麼當我向爺爺提拜師藥穀的事時,他並未有半句提到此事,隻言及我若能通過你的考驗,就算他也同意了?”
“嚴廣老兒真是這個意思?”廖世遲疑了一下,一絲詫異忽然浮現在臉上,又換言問道:“莫非你一直以為藥傀儡的傳言隻是虛言?還是說如果證明了藥傀儡之事屬實,你就不願去藥穀了?”
嚴行之無言以對。
當一個人一直認定的一件事忽然被推翻,因此激起的心緒變幻之複雜程度,一時之間真的很難用任何方式來表達。
廖世早已看淡了世人對藥穀的偏見,甚至旁人對他的師門潑再多的汙跡也不要緊,反正他也不打算懸壺濟世,從未考慮過結交貴族名流,他也不缺銀子使喚,名聲臭就臭吧!
然而當他看見眼前這個綴在自己背後,幾年間從少年長至弱冠年紀也都形影不離的小跟班,也對他流露出一絲質疑神情,不知怎的,這一絲縷的負麵情緒很快在他眼中心中被擴大,令他有些難過。
若說他與世人無所交集,其實也不盡然絕對,他隻是結交的朋友極少,但這極少的幾個熟知的人,其實在他心裏都有不低的份量。
否則他不會因為十多年前,那個名叫葉子青的女子給他打造了一隻藥箱子,他就無償給她的女兒治療了五年體毒,還做到了完全治愈,附贈她的女兒抗毒體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