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前朝太後給他治死了,當今皇帝召了他幾次,要他給二皇子治療,他都是不肯去的。
他隱居了五年,好不容易讓世人漸漸淡忘他的存在,但為了救林杉一命,他回來了,卻差點剛一進帝京大門就被一群殺手當街斃命。
為了救林杉,他又花去了三年時間,以及將他隱居五年跋涉數千裏山路搜來的諸類奇藥消耗了大半。這些資源也都是他用生命時間整合的,有些難得一見的藥材,他甚至把備留著的標本也用掉了,不知今後還有沒有機會返回采集的原地再謀原藥。
如今再為嚴行之治療,雖然有一半原因是為了履行一個承諾,但事至如今,多半還是因為他漸漸在心裏承認了嚴行之的絕佳品格,有意惜之。
多年以前,廖世負了嚴家祖爺嚴廣的一個請求,說好了要給嚴廣的老母親治病,結果治療之事才開始了兩個月,廖世就因禍蹲天牢去了,嚴廣的老母親沒堅持多久也就去世了。雖然當時廖世未必能治好那位尊老婦人,但失了承諾卻是事實。
如今見嚴家獨孫有難,並且同樣是劫在十多年前那個錯過的承諾上,他不能再視而不見。
而若能治好嚴行之的家族怪病,帶他回藥穀這一趟,廖世還可能是要正式收徒的。
如果是葉子青揪著他的耳朵,大叫:“老妖怪,滾吧!”;又或者是莫葉撇嘴不懈地對他說道:“惡老頭,我就不叫你爺爺!”;林杉拿酒灑他;嚴廣與他唾沫四濺地大吵,你一句“駝背老兒,怎麼越長越縮水了?”我一句“老不死的,真沒想到你還能喘氣哩!”……這些他設想過,也正好體驗過的場麵,廖世都並不放在心上。對他而言,這些毫無禮敬可言的待遇,就如家常便飯,今天被撐到,歇一歇,明天還可以繼續。
然而麵對眼前這個自己看著成長了幾年,頗有幾分變化的年輕人,看著他無聲地質疑,廖世覺得自己心裏真的很難過。
不過,他畢竟在這世上活了將近五十年了,心境亦如他的皮膚那樣漸漸老去,一絲縷的難過情緒並不容易留下多少深刻的痕跡。
掀了掀斜掛在肩的那條褡褳,將褡褳末端掛著的那隻老葫蘆取下,拔開木塞仰脖喝了一小口,讓聞之香醇嚐之厚重的五十年老酒在舌苔上翻滾了一遍,再才慢慢咽下。
老酒並不如何刺喉,如果不一口氣喝醉,給人飄然感受卻並不隔夜傷身。廖世咽下酒液後又深吸了一口氣,仿佛連那一絲酒香的泄露也要全部吞回自己腹中。
然後他又滿足地舒了一口氣,仿佛這一口酒能解他心憂,又充沛了他的精神,他刻滿皺紋的臉上漸漸展開微笑。
如果嚴行之此時還能冷靜看他的臉,一定不難發現,以往老藥師笑容越深,他臉上的皺紋也就越深,但此時老藥師雖然在微笑,可他臉上的皺紋卻仿佛變淺了。
這使得那張布滿歲月痕跡的臉上,能較為清晰的展露出一種有些陌生的情緒,嚴行之以前不會看到過。
廖世沒有再開口說什麼,也沒有站在原地等嚴行之靠近過來一起走,他隻是自己轉身徑自向前走。他的兩隻手也不再分別按著胸前的藥箱和背後的竹簍,隻是隨著走動的姿勢隨意甩著一隻膀子,以及另一隻手伸向褡褳,盲目摸著裏頭塞滿的鹵幹肉脯,一邊走一邊往嘴裏扔。
望著廖世已經走出去有些遠了,嚴行之才仿佛忽然回過神來,也沒有說話,隻是步履加快,小跑著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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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馬緩行於樹木稀疏的矮山頭上,遙遙目送土路上那對旅人的林杉已大約能看得出來,那一老一少剛剛好像引發了什麼口頭上的不愉快。
林杉憑自己對那兩人性格的了解,雖然能預料那兩人即便鬧矛盾也不會放過夜的記仇,但看著土路上的兩人在行走時明顯拉開了彼此間的距離,他還是禁不住有些擔心。數百裏的路程,才開始走了這一小段,就在旅途情緒上出了問題,後頭還不知道會如何。
嚴行之沒有對林杉隱瞞他身體上已出現家族怪病征兆的事情,林杉與嚴家雖然交情並不如何深遠,但因為雙方之間有廖世這一層關係的牽扯,林杉潛意識裏就對嚴行之關照得仔細起來。
嚴家後人隻有這一個了,雖說以嚴行之父親如今的年紀體力,要再娶幾房妾室誕子也並不算太難,但要重新將一個嬰孩養到成年,又得付出多麼漫長的時間與精力?而且還保不定嚴家下一個孫兒能否避過這種家族怪病。
用自己孩子的數量來過濾這種病症發病的概率,實在是一種太過殘酷誅心的辦法。
最好的辦法還是找到治愈之術,自此徹底斷絕籠罩在嚴家家族頭頂將近百年的陰雲。
不論是為了嚴行之這個嚴家獨孫的將來考慮,還是殘酷一點的說,要他去藥穀隻是以本身做一次嚐試,這或許都是嚴廣身為太醫局主正官,身份尊貴,卻未阻止自己唯一的孫子拜在臭名遠揚的藥鬼名下,世家子弟卻甘願隻做一個小藥童的原因。
——盡管,嚴行之自己倒沒想這麼多,能做廖世的跟班藥童並未令他覺得委屈,反而很為之欣喜。
與這個嚴家獨孫近鄰而居將近三年時間,林杉也曾多次猶豫過,是不是該將嚴廣的某種想法透露一些給他。這樣即便今後的治療不能取得成功,他也能早些做好心理準備。
然而林杉很快就發現,對於此事,自己可能思慮過重了,或者說是自己根本未能把握這個年輕人的真實想法。
這個年輕人不僅覺得自己隨行廖世身後這麼久卻隻混得一個小藥童的名頭,並不是什麼特吃虧受屈的事,同時,這個年輕人跟著廖世的動機裏,居然幾乎找不到多少著急給自己治病的影子。
年輕人仿佛真的隻是想拜入藥師門下,精研藥理。他時常向廖世求教,跟著廖世摸索著這片貧瘠土地上能找到的一切可入藥材料,並仔細做好筆記。
如此全身心的投入到學習之中,他已經在慢慢發生病變的身體當然會有些吃不消,但即便是在體虛到隻能臥床休息的時候,他也幾乎不主動與廖世提起嚴家那種家族怪病。
仿佛忘卻此事,便等於可以忘卻病痛。
既然已隱見他有此心境,林杉也就不好再主動去提示什麼了。
這個時候提醒嚴行之,他的爺爺嚴廣可能存在的某些想法,對他而言很可能不是幫助,隻徒增行事阻礙與精神上的困擾。
但隻要是在生活上能照顧到嚴行之的地方,林杉都盡量做到周全,他能幫嚴家的地方也僅在於此。
說是照顧周全,其實林杉實際為這不遠千裏陪他來到北地吃沙子的一老一少也並未做成多少實際的事。
幾年前廖世還在與邢家村相鄰的那處小鎮上隱居時,他開的那家“三兩藥鋪”雖然常常做著三天打漁兩天曬網的荒疏生意,但實際上利潤極大,五年間積蓄頗豐。
後來因為料理莫葉體內的殘毒初步告一段落,他關了藥鋪,又鑽進了大山裏。雖然在那期間,他終日以采藥為全部的生活內容,但也偶有幾次從大山裏走出來,除了是等於給自己放一個小假,還能瞄準某家富戶,幾粒藥推服下去,順手就把巨額的銀子收了。
對於那些富戶而言,銀子賺之不盡,神醫卻千載難逢。他們換一粒妙藥的銀子對尋常人而言是上千兩之重,但對本來就是以賺錢為長技的他們而言,要再從別的途徑賺回來,也花不了多長時間。反而若隻是活到半生就病殘了身體,才是家業全要凋零。
對於嚴行之這個世家子弟,又是嚴家獨孫,生活消耗方麵絕對不用有什麼顧慮。不止是銀子,考慮到北地貧瘠,資源有限,嚴家每隔兩個月就會來一次的家仆還會帶來足量的補品,參茸蓮棗不斷。
其實包括林杉這個外人都知道,這些補品對嚴家那種家族怪病並不能起到什麼良好作用,這些補品大部分最後還是被嚴行之轉贈給了陳酒,但嚴行之從不會對他家遠道而來的仆人推拒什麼。補品全部收下,他從不會說讓仆人帶話回去叫停家裏的這一舉動。
事態很明顯了,唯有全部收下家裏送來的補品,在家中遙遠守望著兒子的父母才能覺得,自己還能幫兒子做一些什麼。
在詭異如惡靈詛咒一般的家族怪病麵前,嚴家所有人都時常沉浸在極度無奈這種負麵情緒中,無能為力的感覺讓他們常想往自己身上摔砸些什麼。所以這種往北地子孫那邊送補品的做法,雖然在他們已經具備的豐富醫道學識裏,是一件很愚昧的事情,但他們此時又隻能暫時這麼麻醉著自己。
因為他們實在無法用自己掌握的學識替子孫做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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