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8、太突然(3 / 3)

阮洛先是略微抬起了些頭,然後依從小臂上傳來的支撐力所授的意思,緩緩站起身來。

陛下本可不必這麼親手著力相扶,但他此時麵對的人對他自己而言也是特殊的。在阮洛麵前,王熾變得更像一位親族長輩。

望著就站在自己麵前,距離不過一步的錦服中年男人,阮洛良久也沒能完全將心中那份驚訝情緒撤離。在此之前,他沒少入宮麵聖,但像今天這樣,陛下便裝簡從來到他的書房,而且事先絲毫沒有提示,這倒是頭一次。

——也難怪那兩個保鏢沒能認出陛下來。

“陛下……”

阮洛在愣神片刻後才將心情放平穩了些,然而他才剛開口,隻是來得及將這兩個字重複了一遍,就見王熾一抬袖,嗓音微沉地道:“我此番行走在宮外,你就以侄子輩自居吧。我既是微服而來,你不能不體會我的意思,就別給我把京都府那幫子人招來了。”

稱謂上大為改變,話語裏也全然沒了身處議政大殿上時的那種威壓氣勢,反而若是仔細聆聽,竟能聽出些對他某京畿要處厭煩了的意味。

這樣的一番話由王熾說出,已然再直白不過的表明了他的態度,書房裏的氣氛頓時也大為改變。

“伯父……”很少對王熾使用這兩個字的親近稱謂,話剛出口,阮洛自然還是感覺到了一絲壓力,語氣裏因也略渲上了些微遲疑,“您今天來這裏……若是有什麼事情需要晚生來做,可以直接傳召我入宮,這外頭總不如宮裏安全。”

隨著那一聲“伯父”傳來,王熾的臉色稍緩和了些,然而等他聽阮洛把後頭的話說完,他那兩撇臥龍眉不禁微微上挑,掙出了些鋒利,“你也會質疑今時的京都不太平?”

阮洛一時語塞。

說心裏話,他倒不是質疑這個。

用京都太不太平來衡量他此刻顧慮的所在,那就顯淺了。

今時的京都,比起十多年前那個隻相當於皇家暫居地的城郭,的確要太平安穩數倍。早年小小的湖陽一郡,今時開始真正有了國之大腦、京師重鎮的氣勢與品質,他回到這裏生活已有三年光景,當然也早已體會到了。

但是,倘若陛下的身份訊息一旦流走,憑他現在隻帶了兩個人護駕,似乎他所處的都城就沒有哪一處會是安全的。

麵對王熾意味複雜難明地一問,阮洛沒有說話,緊接著他就聽到王熾繼續說道:“我花了十多年時間,從人到物全麵修整這座都城,就是希望它能成為南昭舉國之首,做好一個榜樣,樹立一個標準,今後再照著這種框架,重建更多的都城。現在這項籌劃終於表現出一些成績了,我便想著偶爾也出來走走,體會一下我自己創造出來的環境,也體會一下在這種環境中做一個普通人的快樂。這種快樂與喜悅,可以支撐我忍受宮中那種清冷,證明我所做的一切,不僅對得起千萬黎民百姓給予的期許和信任,還對得起我的那些朋友。”

這番話剛剛展開時,王熾的語氣還比較的平靜,以及非常緩慢。但話至最後那一段,他就似一個閉口忍聲久了的人,終於開口,忍不住就吐露了一些心聲。

阮洛依然沒有說話,但他垂在衣袖裏的手有些微顫抖。

從某個狹隘的利益角度看來,對待一個帝王的心聲,最好還是少聽點才妙。陛下今天來這裏的主旨還未挑明,忽然先說了這些,總讓他更加感覺忐忑,隱隱懷疑是不是有山般重任要朝他壓下來。

王熾這一番長話說到後頭,心裏也真是動了些私人情緒。

提及朋友二字,他禁不住想起了一段十多年前他還在北疆時的場景。

那時北疆環境雖然艱難惡劣,傾斜欲塌的大周朝局更是像一把刀懸在頭頂,但那時候在軍中大帳裏,父親還在,妻兒近在,落滿灰塵、總也擦不光潔的寬闊沙盤旁,兩位好友圍坐炭火盆旁侃侃而談,常有念頭交鋒處,最後卻多能合作融洽。

在十多年前,於黃沙漫天遮日、朔風鋒厲如刀的北疆大地,雖然不如京都這般氣候濕溫、景致秀麗,但在那種四野一片坦途的天然戰場上策馬狂奔,迎沙舞刀,也是自有說不出的灑脫豪氣,拓展了胸臆。

現在不行了,他需有帝王威儀,就是想耍兩下刀法,也得事先準備場地,繼而驚動一些人。京都街區雖然按照他的理想修得無比寬闊筆直,但為了城中平民百姓能生活得安寧點,便有了限馬令。至於那些舊日好友,如今就隻有一個人還近在身邊,但在不久後也將遠去了。

或許他現在過的日子也不是全無好的地方,如果像以前那樣繼續呆在北疆,很可能他那體弱多病的二兒子王泓根本難以活到今日,又或許整個王家已在數年前大周覆滅的浩劫中消失——九代從軍,千餘族人當中出了五位元帥、一百一十三位將軍的王家,絕不會易幟到北雁麾下,成為別家工具,踏碎母國山河。

但心念再轉,又讓人會意識到一個如刺錐於心的問題:如果不是選擇了過現在這樣的日子,在接小女兒回家的這件事情上,自己或許不會像現在這樣身處被動而處處受縛。

也許是在微服出宮來阮洛書店的路上,於無意之中看到了一些普通人家全體出遊的溫馨小風景,雖然不經意卻還是觸動了他的心緒;又或許是現在看著眼前這張年輕臉龐,讓自己想起好友臨終前萬分不放心的話語……王熾沉寂許久的一根心弦,終於還是在今天被撥動了。

而在思及那個還在宮外遊蕩的小女兒時,他又想起了一些與權力江山無關的東西。

側目一眼,見阮洛良久無語,並且他剛才還能直視過來的視線此時也已微微垂落,王熾不禁在心裏淺歎一聲:這些話,終究還是不太適合對一個後生說。

略整心緒,王熾已經恢複了初開口時的那種平靜語調,緩言說道:“我剛才說,這次出來是為了散心,其實也不盡然。還是有一些事情,特意要叮囑於你。”

阮洛聽得這話,微垂的目光忽然抬起,眼中已無剛才那種忐忑神情,目光凝聚,神情亦鄭重認真起來。

王熾隻沉思了片刻,便直接問道:“燕家的銀票拿回來了沒有?”

銀票作為一種為現銀交易減負的工具,全國商戶每天來往活動,不知要為此發行與銷毀多少張,這種紙片本不會受到一位帝王過於仔細地記憶。然而此時王熾說的燕家銀票,因為關係到的另一件事較為重要,所以他才著重提及,阮洛對此的態度也是異常凝重。

那張隻在燕家內部賬務處通行生效的白銀替代票,早在幾天前就被燕鈺拿回去了,現在王熾說的銀票,指的是從北疆某地發回來的仿造票。

銀票造假之事,若放在普通百姓身上,是要受重刑監禁或者殺頭的大罪,但眼下燕家這種特別銀票被造假的事情,竟是由南昭皇帝親手主持所為,自然不能用普民刑律來衡量這件事的罪罰。能秘密啟用發行國有銀院銀票的技術複製他國銀票,造假工藝方麵當然能做到幾近完美的程度,似乎因此也不會扯出什麼險惡威脅。

然而這件事情若抖露出去,涉及交易誠信問題,有違大道,帶來的負麵作用恐難估算得清楚。並且此事波及麵之巨大,恐怕必會對兩個國家的物資交易行業產生重大破壞衝擊。這樣作為的不良影響,即便隻是此刻預設一下,都讓人感到心驚膽顫。

南昭不是想走商貿興國之路麼?然而這君主帶頭造假的事情若傳出去,哪個商人還敢放心,說不定照學現做,還能扯上南昭君主這個痛腳堂而皇之為自己開脫責任。

商界之事雖然彌漫著唯利是圖的一股銅臭味,這是利之所趨,絕難避免,但貨銀互易的基本原則還是要講究一些的。一旦這個原則被打亂,原來秤稱尺量、還算公平的行商活動,恐會變得不如直接去硬搶這般簡單卻粗暴。

而使阮洛心神震蕩的關鍵一點還是,他從這件事裏嗅出了一些不好的苗頭。

雖然他對燕家沒什麼好感,覺得這個家族裏交易的法則太過強大,在燕家族人眼裏,沒有什麼是不可以買賣的,人事物一切東西一旦貶值,隨後的清洗工作更是冷酷,但他倒從未想過讓這個家族滅亡。

不管燕家當家人如何以利為重、利壓一切,可是燕家一千多族人,其中有一大部分都是婦孺,是一個家族中的弱者,他們隻是需要一個安居環境而已。支撐這個龐大家族的鐵條雖然冷硬,但隻要燕家還在,至少能保證這些弱者最基礎的生存需求。

但十四年前輝煌程度不亞於燕家的葉家覆滅案告訴商界中人,即便你家再有錢,也不要試圖碰撞皇權。你家縱有金山銀山,或許都還比不上槊頭那寸鐵來得堅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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