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皇帝平安無事,擁立新皇帝的話題當場煙消雲散,如同一開始從未提過一樣。然而當今皇帝可沒有遺漏朝臣們的一舉一動,麵對千辛萬苦曆劫歸來的樞密使曹彬,趙匡義站在樓閣上指著平地的將士。
“那群人都巴不得朕死!”
趙匡義語氣裏滿是忿恨,夕陽的餘輝將他的半邊臉染得朱紅,而他的表情宛若民間塑造的魔王形象,充滿暴戾之氣。
曹彬終於會意過來,不禁發出啊的一聲,他也耳聞擁立新皇帝的事情。
“聖上,對那種戲言信以為真隻會玷汙您清高的耳朵,請放寬心吧。”
“戲言?樞密使你真的如此認為嗎?”
皇帝的雙眼燃著一觸即發的火苗。
“不是戲言還會是什麼?”
“他們心懷不軌!”
“聖上……”
“那群人嘴上老是掛著武功郡王,這就是他們心懷不軌的最好證據!”
讓皇帝趙匡義如此心神不寧的武功郡王究竟是何許人也!?
他正是趙匡義已逝的胞兄趙匡胤的兒子,也就是趙匡義的侄兒,名為趙德昭,字日新,年方二十三歲。
宋太祖趙匡胤五十歲摔死之際,由胞弟趙匡義繼位,這是早已決定的事情,不過自古以來帝位傳統上是父傳子,因此當時有人建議:
“應該由日新大人登基,晉王‘趙匡義’大人從旁輔佐。”
因此趙匡義一直對德昭有所顧慮,他一當上皇帝就立刻封德昭為武功郡王,賜予他朝廷最高的地位。
其實在此之前年,德昭在皇族當中什麼地位也沒有,原因來自他的父親趙匡胤曾經如此表示:
“皇帝之子一出生就受封王公爵位,這樣不太恰當。沒有建立任何功績,卻平白獲得高人一等的地位,將來必定恃寵而驕,不懂得體恤部屬的辛勞,等到長大成人以後再封王就夠了。”
言出必行或許就是趙匡胤備受尊崇的理由吧。
德昭本人也和他父親一樣是個開朗果敢的年輕人,武藝高超又善待臣下與士兵,當叔父趙匡義即位之際,他絲毫沒有一句怨言,因此德昭比皇帝更得士兵們的愛戴。
目前的宋朝皇室並未冊立皇太子,絕對不是因為皇帝趙匡義仍屬壯年,不需要決定繼承人,而是從宋太祖趙匡胤以來就是如此。
當宋朝建國之初,天下尚未統一,讓一個年幼孱弱的皇帝處理動亂的時局似乎不太恰當。因此才決定皇族依年齡長幼繼任皇帝。
目前下任皇帝的繼承人順序如下--
一、趙廷美三十三歲趙匡胤與趙匡義之弟。
二、趙德昭二十三歲趙匡胤之子。
三、趙德芳二十一歲趙匡胤之子。
四、趙元佐十九歲趙匡義之子。
皇位繼承人已經排到第四順位,一旦趙匡義戰死,就自動由齊王趙廷美即位。
隻不過最受將士們推崇的並非齊王趙廷美,而是武功郡王趙德昭。
趙廷美與他的兩位兄長--趙匡胤與趙匡義比較起來,明顯欠缺寬宏的器量,也沒有建立政治方麵的實績。他並非大逆不道的惡人,隻是個養尊處優的青年貴族,因此並未獲得積極支持他的勢力。
相形之下,趙德昭的聲望如日中天,一方麵是來自先父德高望重的影響,另一方麵他未來的發展也備受眾人期待。趙匡義精明幹練的統治能力令人望之生畏,隻可惜不得人心。
※※※
……從皇帝禦前告退之後,曹彬不住地歎息。
“萬萬沒有想到向來冷靜果斷的聖上會如此失控。”
“這次敗戰……”
曹圯話才出口,連忙修正道:
“這次戰役是否令聖上大失所望?”
“還是那句老話,勝敗乃兵家常事。現在失敗了,日後東山再起並非難事,更何況毫發未傷的士兵人數還有二十萬以上。”
“這麼說是否要說服聖上再度迎戰?”
“不準胡說。”
曹彬斥責兒子的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身為樞密使的父親帶著沉重的語氣向一臉棘縮的曹圯說道:
“我們隻要在此阻擋敵人南犯即可,敵將耶律休哥若是聰明人就不會窮追猛打。最重要的是護送聖上回京,接下來才是問題所在……”
Ⅴ
涿州城內,有個少年正仰望著迅速籠上一層夜幕的秋日天空,身上是江湖藝人的打扮。
“……總覺得到處彌漫著討厭的‘氣’。”
白龍王蹙起眉心。
他毫無懼意。以白龍王的為人,情況愈危險愈令他振奮不已,也因此被他的長兄青龍王視為“惹禍精”。然而這一天白龍王完全沒有雀躍的感覺,他所感受到的是一股陰鬱沉悶的氛圍,與白龍王的個性背道而馳。
“看樣子化身成人之後,靈力也受到限製無法發揮,我找不到這股邪惡之‘氣’的源頭在哪裏。”
他微踞著身子,撫摸狐狸的頭。
“胡仙你看得出來嗎?”
隻見狐狸搖搖頭仿佛在說,抱歉,我也不知道。既然被稱為胡仙,狐狸也是具有靈力的,隻不過目前涿州城內外聚集了數十萬將士,高梁河的敗戰讓每個人心中充斥著不安、恐懼、痛苦與殺氣,所有的情緒混雜翻攪在一起,要想察覺出“邪惡之氣”的存在並非易事。
唯有白龍王能夠感受到“邪惡之氣”的存在,這是身為天界神仙的厲害之處。看他糊裏糊塗被老太婆摸走錢包就瞧扁他是不對的,狐狸心想。
“什麼!居然不知道,你未免也太沒用了吧!小心我把你煮來吃,雖然我很想這麼做,不過把狐狸做成火鍋,味道一定好不到哪裏去。”
他這番話當然純粹是在開玩笑,不過實在讓聽的人笑不出來,還是要稍微把他瞧扁一點比較好!狐狸如此決定。
白龍王與狐狸混進來來往往的士兵之中,躲開他們的視線來到城內中央的一座高聳的樓閣。那時涿州府的行政中心,後廳等於是官邸部分,目前用來充當皇帝趙匡義的歇息處。雖然位於城內卻築起高大的石牆,白龍王躡手躡腳走近石牆,從懷中抓出一隻老鼠。
“拜托你了,灰仙,替我仔細觀察趙匡義的情形。”
受到白龍王拜托的老鼠發出聽來細微卻精神抖擻的叫聲,一聲不響地以柔軟的身軀鑽進石牆的小洞。
※※※
趙匡義把翡翠酒杯往桌麵擲過去,杯中所剩不多的葡萄酒灑出紅色水珠,令人聯想到當時於高梁河沿岸的戰火之中,數萬陣亡將士的鮮血。
“什麼酒不好拿,偏偏拿這種酒……”
被皇帝怒目一瞪,送來葡萄酒的宦官們嚇得瑟縮成一團。好不容易其中最年長的一位才擠出微弱的聲音:
“皇、皇上爺,您、您要是不喜歡,小的再去替您換其它酒……”
“統統退下。”
“朕叫你們統統退下!一群沒用的飯桶!”
怒罵化為無形的長鞭痛打著宦官們,一群宦官刷白了臉,連忙行退下禮,急忙半推半擠地走出房門。
趙匡義獨自被留了下來,雖然是他自己的要求,此時卻有一種寂寥的感覺襲上了他。
這裏雖然比不上開封京城的皇宮,但已經算是涿州城內最豪華的宅邸。五、六十名侍臣與宦官全部聚在一起,還可以騰出相當寬敞的活動空間,室內的擺飾也整齊合宜。正因為如此,一旦人去樓空,反而更加增添冷清的感覺,也正好反映出趙匡義的心情。他雙肘頂在桌麵緊抱住頭,一個月前的他甫完成統一天下的霸業,統治著人間最為富強繁榮的文明國家,當時的自信與霸氣究竟是消失到何處去了?
牆上有某個東西在動,是一個黑色的物體,那是趙匡義在燭火的映照之下投射出來的影子。可是又不像一般的影子,趙匡義根本沒有移動,影子卻忽大忽小搖來晃去,宛如具有意識一般可以活動自如。
牆上蠕動的物體逐漸化為一個形狀,起初看起來像人類,接著頭部冒出兩支彎曲的角,軀體膨脹成一倍大,厚實的雙肩各自伸出兩隻手臂,手掌長出六隻手指,指尖生出鉤狀的指甲。
趙匡義絲毫沒有察覺,他正背對牆壁坐著。桌子以黑檀木製成,而且刨得光亮晶瑩,如同一麵古鏡可以映照各種事物。趙匡義望著自己映照在桌麵的臉,高挺的鼻梁、濃眉大眼、五官端正,然而極力承受著敗北重擔的表情卻顯得晦暗苦澀。
“……趙匡義啊。”
一個聽起來像是金屬相互摩擦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還很不客氣地直呼大宋帝國皇帝的名諱,不過趙匡義並未動怒。
“幹嘛?”
他僅僅以毫無熱度的語調不客氣地回應對方,仿佛他跟聲音的主人熟識已久。
“趙德昭想當皇帝。”
說話的聲音不做任何開場白,直接進入正題。
“仔細想想這是理所當然的,他是先帝趙匡胤的兒子,帝位由父傳子是自古以來的傳統,想不到四年前趙匡胤的繼承人不是他的兒子而是弟弟。”
“這是皇族的決定。”
“……那是你的說法,你還說你有一張證明文件,不巧的是沒有一個人看過。”
不等趙匡義回答,聲音繼續說道:
“你是篡位者,你憑借一己的實力奪走了原本不屬於你的皇帝寶座,沒錯吧?”
“……不是的!”
趙匡義的聲音近似哀嚎。
“沒有必要否認,你有篡位的實力,換作其他人根本就辦不到,唯有你才有這個能力,所以你應該感到自豪才對。每個人都在納悶,卻不敢開口反對你登基,沒有一個人可以阻止你登基。”
“不是的!”
趙匡義再度呐喊,這個臉上一向充滿冷靜、知性與自信的男人現在看起來反而像個受了驚嚇的小羊,他背對著在牆上蠕動的黑影,擠壓出嘶啞的聲音:
“朕……朕沒有殺害大哥!那群蠢蛋沒有證據就隨便懷疑朕,簡直是睜著眼睛說瞎話,朕絕對沒有做出任何有愧於心的事情。”
“哦。”
“大哥嗜酒如命,即使臥病在床仍然戒不了酒,在大雪紛飛的寒夜裏,他不聽禦醫勸告,連續灌了好幾杯酒,還興奮得大吼大叫,導致病情發作。那是病情發作,是大哥不加節製造成的結果。”
“既然如此,就依你的說法吧。”
“本來就是事實!”
“知道了,知道了!”
聲音聽起來像是安撫又近似揶揄。
“不過,這種狀況太容易啟人疑竇了,無論誰來看都會認為是你殺害了臥病在床的兄長篡奪皇位,嗬嗬,總之你看起來就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人。為了得到皇位,殺害胞兄也在所不惜,聰明冷酷,利欲熏心,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所有人都這麼認為,堅信是你殺了你的大哥……沒有錯吧!?”
聲音裏蘊含著高深叵測的笑意。
“你的兄長之所以興奮過度導致病情發作,不就是你故意安排的嗎?你刻意讓病人喝酒,讓他情緒亢奮……哎呀呀,別生氣啊,我隻是說笑罷了,現在最重要的是另外一件事。”
隱約可以聽見舔舐舌尖的聲音。
“你大哥的幾個兒子都還活著,問題就在這裏。”
“……這話是什麼意思?”
趙匡義反問道,雙眼開始閃爍著青白色的光芒。
……牆縫裏有一對骨碌碌的黑色小眼正注視著這幕詭異的情景,然而趙匡義絲毫沒有察覺。
※※※
“灰仙怎麼那麼慢啊?”
白龍王仰望夜空,一邊撫著肚皮。
他的五髒廟開始唱空城計了。剛才本來有機會混在城內眾多的士兵當中一起吃飯的,後來想想幹脆“等灰仙平安回來再說”,所以就一直忍到現在沒吃半點東西,這樣的白龍王實在窩心。
“實在是太慢了,該不會出了什麼狀況吧?胡仙,你覺得呢?”
被點到名的狐狸立即豎起全身的毛發,一個聲音從白龍王身後傳來。
“你在這裏做什麼!?”
白龍王回過頭,正好看到一道淺銀色的閃光朝著他的咽喉處直撲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