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遂道裏傳來的聲音(2 / 3)

她被鄰人抱上欞車的時候,郎朗木母親居然衝上來不讓抱走,她大叫著婆婆!但後來她還是明白了,她婆婆死了!死了就是再不用吃東西了,再不用睜眼睛想事情了,也再不用張嘴咒罵她的兒子了,當然也再不用煩勞她這個瘋子偷東西回來喂她了……

郎朗木和瘋母親那天哭得極其悲痛。據郎朗木現在回想,那時他和母親好像並不是哭死去的奶奶,好像是哭還活著自己。自己怎麼這麼倒黴?怎麼這麼苦啊?

對於母親的死,郎朗木非常愧疚和自責。多年來他一直無法原諒自己的就是這事。如果他不把母親送去康複中心;如果他尊從母親的要求……那麼母親怎麼會死!那年郎朗木剛剛到學校當了教員。他發誓要把母親的病治一治。半年的工資揣在懷裏,他就把母親送去了精神醫療康複中心。他一心希望母親好起來。

可是,他的母親早已是個“自由”貫了的人。瘋的日子裏,她無處不去。她怎麼會突然依著康複中心的一整套有節有奏地約束呢?她不多日子就受不住了。她先後跑了五次,五次都被負責任的看門人舉著警棍和麻醉針弄了回去。她被氣得半死!

郎朗木每周都去看她兩次。她苦苦哀求兒子放她出去。郎朗木笑著,溫和地安慰她,讓她安心配合醫療什麼的。她開始罵郎朗木,痛罵不止。後來見了郎朗木就掐他,打他,咬他,不分頭臉。郎朗木被母親打得遍體鱗傷,但就是堅持不放她離開康複中心。他堅信母親一定會治好。然而,郎朗木萬萬沒有想到,他的母親隻在康複中心待了不足半年就尋到了機會,她徹底地跑了出去。

郎朗木找瘋了,那是一個多麼寒冷的天氣啊!哈出的氣立刻就在嘴唇上起了一層白霜。那天夜裏又剛剛下過了雪,母親能跑到哪裏去呢?她一身單薄的秋衣,哪會經得住這樣的天啊……

郎朗木的眼睛全紅了,待他終於找到了母親,他的母親的身體上蓋著厚厚的一層白雪。她的頭臉快樂般的高仰著,雙臂也伸展在雪外,仿佛她睡在雪被裏睡得很熱了,想放出一點身上的熱量似的。她睡得舒服極了!一雙眼睛微微的半睜半閉,似乎在用餘光藐視著過往的行人或天地。她的表情實在算不得痛苦,是極其灰諧和無法耐得住的嘲笑,儼然在對什麼人說:你能把我奈何嗎?你奈何不了我的!

郎朗木看著眼前的女人,想著自己瘋母親的死,淚水潸然滾過麵頰已渾然不覺。鐵柵欄裏的女人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她先是眼珠在大大的眼眶裏轉了轉,接著就把變型的臉鼻和腦袋悄悄抽了回去,然後從容地擺正臉姿,對眼前柵欄外站著的人看看,猜不出他是善意還是惡意之前,不防先擠一個笑給他。女人很聰明。瘋子也有聰明的瘋子。接著她就把整個擠在柵欄外的胳膊、拳頭都抽回去。她一點不緊張,像剛剛隻是在那裏玩一樣子,這會兒不玩了。她甩甩她的那隻不知伸了多久的胳膊,說:“哎!好麻!”她還知道她麻,她的瘋簡直像裝的一樣。

她用兩手把自己的亂發向兩邊扒扒,把一雙閃爍的目光最大限度地放出。她發現對麵的人臉上有淚光。這讓她十分意外。她憑借著她的聰明和經驗可以斷定,眼前的人不是她的天敵,不是她丈夫的同夥。他不會把她捉去什麼精神病院的。他說不定也是個瘋子呢。

女人的目光有了些許的柔和。“我要出去。”她對郎朗木說。她一定希望郎朗木幫她逃出去。她的眼睛盯著郎朗木的眼睛,肯切地說:“這個地方,是死人呆的地方。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她猛地抓住柵欄,一躍而起。

郎朗木看著她,聽著她的話,儼然就是聽著母親在說話。他的眼淚止也止不住地流下來……他的喉嘍哽咽著,他說不出話來,他就站在那裏流起淚。“你聽見沒有?我要出去!你哭個屁!你哭個屁呀?你滾吧!你幫不了我,你滾!你這個沒用的東西!你來幹嘛?你不來,我可能就擠出去了,你滾開這裏!你別耽誤我出去。”女人大怒著吼起來了,並對著郎朗木的臉吐了一大口。郎朗木醒過神來,抹了一把淚水。他按按自己的胸口,垂下眼斂,一字一頓地說:“我母親也和你這樣,我很後悔把他送去精神康複中心,不然她不會死那麼早,她死時才三十九歲,我那時才十九……我不知道我做錯了,我後悔莫及。我母親一逃出來,不到兩天就凍死了……”郎朗木幾何就是在自言自語,他沉痛的樣子不管怎樣都是對眼前的女人一個不小的觸動。她不再罵,不再敵意,爬上臉頰的是些許的理解。

但很快她又怒吼起來:“你媽死了就死了。死了好!死了好!你到時候也得死。誰到時候都得死。那老東西到時候一定死得很慘!很慘!我得不著他,我得著他我撕了他的皮!吸幹他的血,啃淨他的肉……”

女人猙獰著一張臉,像餓狼一樣把牙齒伸出唇外,說:“看看,看看,我這牙,飛快著呢,我啃不死他就怪了。那次我得著他了,把他的頭啃得一塊塊不長頭發。嘿嘿!那天他抱著血頭跑掉了,不然我啃死他。”女人停頓了一下,猙獰的臉突然換上一股晦氣,說:“老東西讓人把我捆起來毒打了一頓,然後送我到精神病醫院了。可我沒過多久就被精神病醫院開除了,他們拒收我了。哈哈哈!”女人這會兒又變成女魔頭,她仰起脖子和腦袋,連同上半身也向後大仰,她在笑,笑得像背過氣了。她笑過之後,突然覺得無趣,很失落的樣子垂下臉,迅速看一眼郎朗木,語氣平緩了一些:“你說什麼?你媽媽死了?她是不是我丈夫弄死的?她是不是我丈夫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