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賈母那日不巧聽聽聞祖宗世職革去,現在子孫在監質審,心中終究難以寬懷,卻不想叫黛玉知曉後擔憂,隻能裝作毫不知情的模樣。
那日黛玉幾人走後,賈母命鴛鴦在院內焚起鬥香,用拐拄著出到院中。鴛鴦鋪下大紅短氈拜墊,賈母上香跪下磕了好些頭,念了一回佛,含淚祝告天地道:“皇天菩薩在上,我賈門史氏,虔誠禱告,求菩薩慈悲。我賈門數世以來,不敢行凶霸道。我幫夫助子,雖不能為善,亦不敢作惡。必是後輩兒孫驕侈暴佚,暴殄天物,以致合府抄檢。現在兒孫監禁,自然凶多吉少,皆由我一人罪孽,不教兒孫,所以至此。我今即求皇天保佑:在監逢凶化吉,有病的早早安身。總有合家罪孽,情願一人承當,隻求饒恕兒孫。若皇天見憐,念我虔誠,早早賜我一死,寬免兒孫之罪。”默默說到此,不禁傷心,嗚嗚咽咽的哭泣起來。鴛鴦琥珀一麵解勸,一麵扶進房去。
黛玉回來,聽鴛鴦悄悄將事情說明,心中一陣傷痛。老太太仍舊心傷至此,可知賈府敗落對她打擊甚大。雖說黛玉早已提醒,賈母也早有準備,但聞此變故,依舊是想不開的。黛玉想起劉姥姥的話,心知還是自己想得不周到,於是將實情全盤告知了賈母。賈母聽後悲歎連連,眼淚不幹。幸而有黛玉在側勸慰,說眾人大多皆可搭救,不日便可團聚,賈母長歎一聲,緊握黛玉之手道:“好孩子,你這般對賈家,叫我說什麼好?可歎他們從前還是那般心腸,如今叫他們吃了一遭苦頭,也不知能否洗心革麵?”
湘雲雖說在山莊住著,卻****到江邊翹首張望,一望便是半日,讓人瞧著好不心傷。黛玉感懷她的癡心一片,暗暗著人打聽衛若蘭下落,隻望那衛家兒郎心中也念著湘雲,早踏歸途。
三日後,順天府貼出告示,準許賈府家眷前來探視犯人。黛玉心知,這一別,就是遙遙無期了。這日,賈母偕同黛玉,在大牢內再見幾個兒孫,見賈赦已是鬢發斑白,在大牢幾日受盡苦楚更顯垂垂老態;賈珍也如老了二十歲一般,再不見當日意氣風發模樣,思及他們這般形狀,還要發往邊關充軍,心中一陣悲痛,不禁老淚縱橫,哽咽難言。
賈赦、賈珍等也無顏麵對賈母,賈赦垂頭對黛玉說道:“還請外甥女多加看顧老太太,大舅舅謝過了。”
賈珍對賈母磕了幾個頭,哀聲告罪道:“老太太,孫兒不孝,連累賈府眾人,萬死不能贖罪,隻盼老太太身體安康,我——”說著已是泣不成聲。
賈母哭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也怪我無能,不能轄製你們驕侈暴佚。如今你也算罪有應得,隻是連累了你的兒子,我的蓉兒!他亦無大過錯,卻因你之故,葬送了前程!”一席話說得賈珍再也抬不起頭來,賈蓉隻是嗚嗚痛哭。
黛玉從荷包裏拿出玉佛,遞給賈蓉,道:“這是你媳婦托我轉交給你的,為留個念想,也為護佑你平安。”
賈蓉握緊玉佛,問道:“她,可好麼?”
黛玉說道:“還在獄神廟關押著,能好到哪裏去呢?不過這兩日也就放出來了。”
賈蓉默默流淚一陣,又對黛玉說道:“姑姑,我求你代我告知她,等出來了,若有個好人,便再嫁罷。”
黛玉看了他一眼,道:“這話還是你當麵和她說罷。”賈珍抬頭,向黛玉支吾問道:“玉兒妹子,你大嫂子——”
黛玉瞧著這兩父子,心中啼笑皆非。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二人平日流連煙花,浪蕩形骸,此時卻終於明白家有賢妻,隻望今後悔過,也是幸事一樁。
因賈政、賈璉無大過錯,便於那日被釋放隨賈母黛玉而去。
回去路上,賈政一臉頹敗,歎氣連連:“我祖父勤勞王事,立下功勳,得了兩個世職,如今兩房犯事都革去了。老天啊,老天啊!我賈家何至一敗如此!隻恨我自己為什麼糊塗若此,娶了一個敗家的婦人,竟有目無睹毫不知情。倘或我珠兒在世,尚有膀臂;如今隻剩一個寶玉,卻還是個半大的孩子。”想到這裏,不覺淚滿衣襟,愧對賈母道:“老太太偌大年紀,兒子們不但不能盡孝,反累您心力交瘁。種種罪孽,叫我情何以堪!”
賈母重重一歎:“如今,人無事便是萬幸,何必再說那些傷心的話?我也看開了,榮華富貴、功名利祿皆是過眼雲煙,人生短短幾十載,闔家平安,享受天倫,方是和樂根本。”
賈政點點頭,掬淚歎道:“母親說的極是,兒子受教了。
賈母說道:“我知道你是因這偌大的家業敗了,心中心疼不安。但是如今你該慶幸家中諸人大難後尚得平安,你該慶幸你有這麼個賢能心善的外甥女。若非玉兒傾力相幫,你們豈會這般容易放出?出來後又何來的安身之所?”
賈政朝黛玉深深一揖道:“我這個無用舅父,令外甥女這般掛心,實在慚愧。”
黛玉連忙扶他起身,歎道:“舅父莫要折煞玉兒了。我們本是血脈至親,豈有不幫之理,這本是分內的事,舅父不必多禮。”
賈政心中悲歎連連,也不知說什麼才好。此時賈璉啟口,滿眼皆是重重擔憂:“不知獄神廟眾人何時放出來呢?鳳兒受了那麼重傷,也不知如何了。”
黛玉寬慰道:“璉二哥哥不必憂心,我已看過嫂子了,雖說傷得不輕,但也是皮肉傷,並無大礙。獄神廟女眷並無過錯,想必這兩日便可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