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玫雪輕輕抬頭來,瑩潤的目光一點點凝聚在鍾青葉的眼睛上,著她眼角隱隱露出來的魚眼紋,歎道:“曾經我很不了解他說這些話,一直到邪哥哥死的那天我才明白,風大哥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忘記的,都是與你的回憶。”
她還是叫耶律邪為邪哥哥,一如數十年前鍾青葉與這丫頭的初見,那時候的她年輕、美麗、活力四射,第一次見麵就指責她抓走了自己的兔子,揚鞭要打她。這些被隱藏在記憶深處的畫麵,突然被翻出來,鍾青葉恍惚覺得,那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一般。
憂穀,憂穀……
風瑾希望她一生憂,她又何嚐不喜歡他也是如此?
這一輩子她欠了他太多,辜負了他太多,唯一祈禱的願望也被他戳碎了。
那樣一個優秀的男子,何以會日日站在山峰尖端上,任由長發吹皺他的皮膚,刮走他年輕美好的歲月,隻為了眺望她所在的方向。
丟失的東西他再找不回來,唯一能做的,就是提醒自己不要忘記。
如此深情,她終究辜負了一個天人般的男子。
太初二十八年,十二月十二日,齊墨將朝政之事暫時交給大皇子和二皇子共同處理,自己則陪同鍾青葉、由秋兒、春兒、黑鷹、紅鷹、黃鷹五人作陪,悄聲息的往前東商版圖而去。
一月初三,一行人抵達了百山山腳處,改為步行,一行一個半時辰。時隔十七年有餘,鍾青葉終於重新站在了山穀的入口。
這一天,大雪紛飛,整個山穀雪白如瀑,溫泉上嫋嫋盤起的熱氣,將整個山穀掩蓋在朦朦朧朧的霧氣,隔著飄渺的白霧,鍾青葉靜靜的著遠處已有些破敗的小木屋,感覺自己好像一下子走進了記憶裏。
一切如舊,白雪亦如昨日,山穀裏的每一處土地,每一種植物,都和記憶一模一樣,重新站在的原來的地方,仿佛還是昔年舊景。
鍾青葉側過頭,著那個小小的溫泉池,錯覺一般,她仿佛到裏麵坐著曾經年輕時的自己,穿著一身白色,一頭長發懶懶的散在池水上,雙眸微闔,神情慵懶而散漫,水不時翻起的草藥,連空氣都隱隱有種清淡的藥香味。
那個時候的自己,隻顧著沉淪在自己的思緒,從來沒有想要回頭一,或許那個時候,風瑾就站在木屋的門口,眸色凝結成,絲絲縷縷,千千結結。
雪越來越大了,鍾青葉全身被裹的嚴嚴實實,厚密的睫毛飄上了細碎的雪屑,呼吸稍微用力一點,就可以嗅到空氣清冽而刺鼻的雪花香味。
雪原來是有香味的,這一點鍾青葉也是到了這個山穀才知道的。
清新而濃烈,猛地一口吸進去,幾乎要把人的眼淚都給嗆出來。
耶律玫雪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猶如翻飛雪花一般的不確定感,以及如雪花香味一般的嗚咽之氣。“這個溫泉池,十六年風大哥幾乎沒有每天都會泡上一個時辰,但是卻從來不允許別人碰一下,哪怕是一直服飾他的研紫都不可以。鍾青葉,你應該最能明白為什麼了。”
鍾青葉沒有說話,事實上她也說不出話來了。時間流逝,終於讓她逐漸明白了何為感情,可是那又能如何呢?她終究沒能在最合適的年紀知道最重要的事情。
感情可以是玫瑰,更多的時候卻是利刃,她擁有了和齊墨的玫瑰,卻將一把利刃送到了風瑾的手裏。
或許這就是人生了,總不能完美,總會有缺憾,是不是隻有這樣,人才能懂得珍惜?
齊墨微微上前一步,雙手按在她的肩膀上,雖是一言不發,卻更勝過千言萬語。
耶律玫雪領著眾人往前走去,還沒走到門口,一個人影突然閃出來,穿著最簡單的淺藍色棉袍,麵容清秀姣好,卻掩蓋不住眼角和唇際的條條皺紋。
“研紫!”秋兒和春兒最為激動,完全不等鍾青葉反應便一個衝上去,牢牢抱住年逾老去的研紫,三個加起來足有一百五十歲的女人就這麼在眾人麵前抱成一團,秋兒和研紫還算好,最為活躍同時也最為感性的春兒早已經哭的泣不成聲。
戴著貂皮帽子的黑鷹著抱在一起哇哇大叫的三個女人很是哭笑不得,等了好一會也不見她們收斂,忍不住勸道:“好了你們三個,要抱著哭待會有的是時間,沒見皇上和娘娘還在雪地裏嗎?”
鍾青葉深深的著已經顯露老色的研紫,搖頭道:“沒關係,這麼多年沒見了,她們也確實有很多話想說。”
鍾青葉的話剛落,研紫突然安靜下來,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淚,走過來深深的著鍾青葉。“小姐,好久不見了。”
“好久不見。”鍾青葉也這樣說,除此之外,她已經不知道該和研紫說什麼了。
這麼多年過去了,研紫有研紫的生活,她也有她的日子,兩人分別的太久,似乎在形之間,已經產生了一層隔膜。
還有……風瑾的原因。
研紫分明也注意到了鍾青葉的生分,眼眸毫預兆的黯淡了一下,又很快恢複平常,對她道:“小姐跟我來吧,風公子……已經等你很久了。”
她還是叫風瑾“風公子”,正如她還是叫鍾青葉“小姐”一樣,這樣的叫法,幾乎要讓鍾青葉產生錯覺,以為她們還年輕,還在鍾府之,齊墨、五鷹等等很多人,都不過是午休時做的一場長夢。
這場夢真長啊,長的她都不願意醒來了。
可是一到研紫已經微微彎曲的脊背,一切又被打回了現實。
不是夢,從來就不是夢。
拉開房門的時候,隻有鍾青葉和研紫兩人走了進去,其餘的人就算是齊墨都沒有走進來,小木屋的木門早已經破敗了,卻不見有人換一換,吱吱呀呀的聲音響起,就像是所有人都明白這是離別的意味。
總該有點單獨的相處,在分別了十六年之後。
研紫顯然也是這樣想的,她根本就沒把鍾青葉送進屋內去,才到內室的門口便停了下來,低著頭,聲音難掩落寞。“小姐,我去外麵守著,你自己進去吧……風公子他……”
她抿了抿唇,似乎有些艱難。“他……一直很想你。”
說完根本不管鍾青葉的反應,快步就朝大門而出,木門拉開又閉合,吱呀的聲音實在難聽,鍾青葉怔怔的著長風裹著白雪飄入屋內,一如她此刻漂浮不定的心。
眼前的木門也是十分熟悉的,鍾青葉知道這裏的房門都沒有安閂,隻要輕輕一便能開,可是她卻猶豫踟躕了好一會,時不時能聽到屋內壓抑死沉的咳嗽聲。
終於,她鼓起了一輩子的勇氣,輕輕開房門。
屋內點著不知名的香料,香味十分的清新優雅,卻遮擋不住空氣濃鬱的藥汁味,鍾青葉對這種藥味極為反感,這一次卻破天荒的沒了感覺,一步步走進去,身上湖藍色的鬥篷邊緣的絨毛鑲嵌了一溜煙拇指大小的剔透明珠,輕輕一動,幻光流轉,雍容不可方物。
“是阿青嗎?”床鋪之上有人輕輕的問道。
她終於再次聽到風瑾的聲音,清潤如玉的和以往好似沒有任何區別,虛弱卻如同空氣被香料刻意掩蓋的苦澀,稍微一留心,輕易便察覺了。
鍾青葉深吸了一口氣,解開胸前的花結,將鬥篷上的雪沫子抖了抖,隨意的放在一邊,好似她隻是出去走了一圈,來到床前坐在一邊的小凳子上,笑道:“是我,你好些了嗎?”
床上半躺著的風瑾,容貌和十六年前沒有任何區別,還是那般如玉的樣子,眼角眉梢都是溫潤的模樣,不見半點皺紋。可是他一頭原來漆黑如深夜的長發卻寸寸雪白了,白的如此徹底,就像是外翻飛不止的漫天雪花。
白發光澤如初,越發襯托著他精致如玉雕般的麵容,飄渺美麗的好似月謫仙一般。
風瑾含著笑她,完全沒有分離十六年的感覺,伸手似乎想摸摸她的臉,卻沒有了這分力氣。
鍾青葉嗔怪的瞪了他一眼,語氣卻不由自主的柔軟下來,輕輕捧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臉頰上,嘴上卻道:“幹什麼呢?都生病了還不老實。”
風瑾的手很冷,冷到幾乎讓鍾青葉懷疑這不是人的手,而是冰雪雕刻的塑像了,她的臉頰也是冷的,在山走了許久,些許的暖氣早已經從皮肉上褪了下去,風瑾一點點的撫摸她的臉,觸摸到她眼角細細的皺紋,嘴角表噙著抹壞壞的笑容,聲音越發輕巧起來。
“阿青,你長皺紋了。”
“是啊,我老了,已經長皺紋了。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嗎?論過多少年還是這個樣子。”
“嗬嗬……”風瑾低低的笑了兩聲。“性子還是老模樣。”
“那可不。”鍾青葉用空餘的手拉了拉他的被子,語氣輕鬆的就像在和宮裏的老嬤嬤話家常。“我現在也是做人了,性子比起以前當然也會有變化,隻是因為在你麵前,才會有幾分從前的模樣。”
她拉下風瑾的手,伸手扶住他的肩膀,淡淡道:“躺累了吧,起來坐坐,喝藥了嗎?”
風瑾一笑,搖搖頭,任由她半抱著自己坐起來,背後墊了墊子,又把被褥拉高,鍾青葉橫起眉毛來。“你可別學我的樣子,生了病就要吃藥,病好了我才能帶你回北齊,你還沒見過我那幾個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