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三多:“我初中畢業。”
“那不是唯一標尺。”
“七連的好兵很多。”
參謀顯然並不相信:“還有比你好的?”他是自言自語,許三多也不做回答的企圖,反倒他轉臉間看見車後的一個人影,他目不轉睛地看著,但車已經實在離得太遠。
許三多極目看著。
參謀也扭頭看問:“誰呀?”
“像是我班長,”許三多對自己搖著頭,“不會的,他回宿舍了。”
這是不需要一個師參謀操心的瑣事,參謀點點頭,合上了許三多的資料:“轉士官吧,你絕對夠格。”
許三多看到的那個人正是史今。他最後看了一眼駛遠的越野車,橫穿過馬路。他仍沒穿雨衣,雨雖然不大也快把他澆透了。他去車場,也許是這條路太長太直的原因,背影看上去有些佝僂。路過車場的時候,伍六一和幾個兵正冒著雨給露天下的戰車蓋上篷布,史今本是從旁邊路過,機械地上去幫手。
伍六一覺出他不對:“怎麼不穿雨衣?”
史今搖了搖頭,走開。他現在已經無法掩飾了,沮喪和絕望襲了上來,在風雨中走得都有些飄搖。
伍六一立刻明白他們最擔心的事情已經發生,拿著自己的雨衣追了上來:“命令下來了?”
史今喃喃道:“快了……快了。”
伍六一用雨衣裹上史今,緊緊地把他抱住。
高城在寢室裏大口地燒著煙,看著窗戶上縱橫的雨水,他甚至不願意直對著說話的洪興國。洪興國歎道:“夜間從來是三班長的強項,慣例是他去。這回臨陣換人隻說明一個問題,命令已經到了,就在團部。”
高城嗯了一聲,意思是知道。
洪興國輕聲地說:“他是老兵……肯定他也知道。”
高城:“嗯。”
“得做準備。”
“怎麼準備?怎麼準備?!”
洪興國麵對高城的逼問,有點無奈:“情緒,他的情緒。他辛苦了這麼多年,得讓人笑著走……”
“怎麼笑?你給我笑一個!笑啊!”
“老七!”洪興國起身把虛掩的房門關緊了。
高城的氣來得快泄得也快,因為很清楚眼前的人不是發作對象:“不公平。我可以拿全連的任何人換他留下,比如那個最出頭露臉的許三多……”
洪興國:“我會留許三多,任何團部的軍官也都會選擇許三多。”
高城瞪著他:“你擺出那副他媽的……”
洪興國沒等他說完:“得了得了。我隻是說,像個連長那樣想問題,好嗎?”
於是高城改成了瞪著窗戶外邊。窗外的雨還在不停地下。
夜雨澆淋著遠處微閃的燈光,槍聲間隙而有節奏地在響,觀看的人都是內行,解說詞也簡短之極。許三多在射擊,對他來說,簡單得像是呼吸,隻是偶爾停下換個彈匣或者更換一種武器。
微光射擊。
燈全滅了,許三多戴上一副微光鏡,綠色視野中的靶子甚至很難找出來,許三多射擊,換彈,射擊,換武器,射擊,頻率和白晝射擊幾乎是一碼事。他的射擊位置上有了越來越多的觀望者,那都是軍階遠高過他的軍官。
軍官:“談談經驗,許三多。”
“就是瞄準,射擊。”他很清楚沒人會對這樣的回答滿意,又補充說,“我班長打得比我好,我們連有個狙擊手也比我打得好……原來是我們連的。”
王慶瑞在人群裏插話,他一直是觀望者之一:“這個兵謙虛。低著頭吃草的牛,吃得最多。他思考也像牛反芻。說真的,他是我見過不多幾個會思考的兵。”軍官們輕笑。許三多麵無表情地站著,像任何士兵會做的那樣。
〖HTK〗我很想說不對,士兵很會思考,服從命令的同時都在思考。可我是個士兵,士兵不該當眾說出自己的思考。〖HT〗
軍官們走向下一個射手。一名軍官拍拍許三多的肩,是接他來的那名師參謀:“許三多,能教別人嗎?”
許三多:“能。”
參謀:“留下教吧。一個月。”
許三多:“服從命令。”
服從命令之後是深深的失落,那種失落看得仍未走開的王慶瑞歎了口氣。一個月很快的……他忽然毫無來由地有點情緒,走的時候又沒來由地歎了口氣。
師部,團長王慶瑞正在參加一個由更多高層舉行的會議,師長正在談著一個沉重的議題:“我們一直在改,一直在觸及筋骨。從摩托化到半機械,從半機械到機械,現在是從機械到信息,短短兩個年代,在座的大部分都經曆過這個進程,坦白講不輕鬆,最不輕鬆的是人走人留,送走了很多光榮的老部隊,本以為他們會一直跟我們一起。”
師長說得斬釘截鐵,他說的是實在話,實在到每個人都若有所思,勾起一段或這或那相關的回憶。
師長:“王團長!我們希望把三五三作為試點單位。”
王慶瑞:“責無……旁貸。”他稍為停頓了一下,誰都知道那一下停頓代表什麼。
師長:“有什麼困難?”
王慶瑞:“最大的困難您已經說過——人。”
一個師長和一個團長對視著,想的完全是同一件事情,同一種心情。
師長:“能克服嗎?”
王慶瑞:“能克服。”
師部會已經開了很久,很多的空茶杯又續上了水,很多的煙蒂被摁滅在煙缸,滿了的煙缸又換上空的煙缸,這樣的會議實在是個痛苦的進程。
師長:“照顧好他們。”
王慶瑞:“隻怕他們不要求照顧。”他看著會議桌,眼神像看著具體的某個人。
師長需要三五三團盡快拿出重編部隊的初步方案。王慶瑞歎氣:“不是一個人,不是一群人。是整支部隊,需要時間。”
師長:“我希望我的軍官有這樣的概念,我們最缺的就是時間。”
王慶瑞閉上眼睛想了想,這小小一瞬,一絲痛苦之色從眉間掠過:“一個月。”
“一個月,要具體到人。”
“當然要具體……”王慶瑞停頓了至少五秒鍾,像是怕驚擾到往下要說出的兩個字——“到人。”
就在師部召開這次回憶的同時,史今走上了他當兵生涯的最後一段路。高城最後一次問他還有什麼要求?
史今像在做夢:“要求?”
“說具體的,工作落實,戶口……不穿軍裝了,要考慮現實。”
“可不是。”
“說呀。”
“有要求。”史今想了很久。
高城:“說。”
史今:“總是說我們在保衛首都,可我……從來沒見過天安門。”
高城臉上的肌肉難看地抽搐了一下,像是想哭,又像是要笑。過了一會兒,才靜靜地出了門,一句話也沒有多說。
高城僵直地坐在吉普車駕駛座上,他等著史今上車。
史今上車時,整個宿舍空地外的活動都停滯了,那是完全公開的秘密。
高城開著車。這輛漆著迷彩,裹著偽裝網的吉普車擠在城市的車流裏像個異類,並且它已經迷路,還壓過了停車帶。高城正在路口跟交警交涉,頻繁地說,間雜著敬禮。史今在車裏看著城市的華燈初上,他有孩童一樣興奮的目光。高城終於搞定,火氣衝天地回來:“我在這裏長大的,可我永遠搞不懂這裏的交規!”
史今:“好漂亮。”那些人們早就習慣甚至厭煩的一切,在他眼裏近似天堂。
高〖BF〗城:“每〖BFQ〗次回家我都恨不得呼叫空投!直升機大隊,呼叫支援!二環又堵啦!”
史今:“真該叫三多和六一都來看看。”
同一片天空下的許三多正在糾正一個射手的姿勢。他似乎能聽見有人叫他一樣,看看湛藍的天穹。今晚無雨,有星。
高城和史今已經接近他們這趟旅途的終點,高城將車並入慢車道,讓史今能看清周圍的一切。
史今看了一會兒就不僅是在看了,在哭,由著眼淚從睜大的眼睛往外流,但他仍在看,車再慢也有個限度,他隻有車駛過的這段時間可以滿足自己的心願。
一包紙巾遞過來,高城盡量不看他。
史〖BF〗今:“我〖BFQ〗班長說,有眼淚時別擦,由它自己幹就誰也看不出來。”他微笑,“這叫自然幹。”
一個月的時間過得很快,真的過得很快!
王慶瑞的車在師部辦公樓前停下,他仍坐在車上沒動,把手上的一份文件又翻了翻。司機並不想打擾他,輕輕地把車熄了火。王慶瑞意識到什麼,把材料合上,塞回厚厚的牛皮紙卷宗袋。那是份三五三團的整編方案,師部會議上議定本月必須呈交的東西。王慶瑞下車,進師部,緩慢而沉重,忽然有點像個老人。
等他再次從師部出來時,手上已沒了那份文件,心情仍然不爽利。他在上車時發現了許三多,後者正拎著自己簡單的行裝在等待。王慶瑞將一隻手伸到方向盤上摁喇叭。
對忽然看見一個本團人的許三多來說,實在是驚喜,即使是個團長。他跑過來。
許三多:“團長好。”
王慶瑞似笑非笑:“幸虧你隻教一個月,表揚你的電話我都接煩了。”
許三多:“對不起。”
王慶瑞當然不是要為這事興師問罪:“在幹嗎?”
“這邊沒事了,我在等車回去。”
“明天才有車去三五三。”
“那我碰碰運氣。”
王慶瑞苦笑,因為有個人會蠢到等一輛明天才會走的車:“你運氣不錯,有輛車走了。”
許三多立刻四顧:“哪輛?”
王慶瑞:“這輛。”
許三多不吭氣了,和本團團長同車,不用想他就沉重起來。
王慶瑞:“你寧可多耗一天嗎?……我一路也想有個說話的伴呢。”他發現這個對這個人不大有用,所以很快換了一種語氣:“上車,這是命令。”
許三多上車,和他的行李縮在車後座的一角。
車在駛,輪在轉,車裏人各種的心事也在轉。說是要找個人說話,卻弄上個正襟危坐一言不發的家夥,王慶瑞也隻好找話說。
“許三多,還在背技術資料嗎?”
“不背了。那很傻……而且,很多更有用的事情……要做。”
他不太敢確定是對是錯,也許該囫圇吞棗背了回去。
“那做什麼?”
“看書……咱們圖書館目錄從A到Z,我才看到D……沒時間。”
司機咬著牙樂,王慶瑞則看不出讚同與反對:“你是這樣看書的?從A到Z?”
“我不知道怎麼看……我沒文化。”
他是準備迎接批評,但王慶瑞不再說話,一隻手指輕輕扣著車窗,好一會兒:“鋼七連怎麼樣,許三多?”
“我在努力。”
“不是查你的表現,是問你的感覺。”
“好。”
“怎麼個好?”
“好就是好,就是……很好。”
王慶瑞看著車窗外有點茫然,他是理解那個簡單的字的,尤其從一個兵嘴裏說出來:“如果沒了呢?”
“怎會沒了呢?”
“我是打個比方。”
“為什麼沒了呢?”
王慶瑞:“假如……”他從車內的倒鏡裏看見許三多,那位是真真切切地已經開始發愁,他笑,“就是開個玩笑。”
許三多點點頭,機械地笑笑。王慶瑞暗暗地歎著氣:“你知道嗎?以前我就盼換裝新型主戰坦克,現在真要換了,我又害怕。因為老坦克是四人乘員組的,新坦克自動裝彈,隻要三個人。你明白嗎?”
許三〖BF〗多:“明〖BFQ〗白。因為三個就要走一個。”他近乎慶幸——幸好七連是使步戰車。
王慶瑞:“跟你的戰友分離過嗎?許三多。”
“有啊。”
“挺得住嗎?”
“挺得住。”
聽許三多這麼說,王慶瑞心情多少好受了些。可許三多跟著又說了:“就現在。我跟他們分開一個月了。還好,挺過去了,我這就回去了。”
王慶瑞的心情無法抑製地被他又送入一個低穀。顯然,他懷著十分沉重的心事,但他一時不能告訴許三多。那就是他剛才拿著的“機密”。
到了團部大院許三多下車後,站在路邊,看著那輛載他回來的車駛開。車上的王慶瑞直直地看著前邊,像在想事又像在想事。
〖HTK〗我好像又把人給鬱悶了。我經常一無所知地讓人鬱悶。〖HT〗
回家比團長大人的心情更重要,目送的程式完畢,許三多拎了東西徑去他的連隊,步履幾近輕快。
七連的一切讓人欣慰地沒有改變,宿舍外的活動場地上隻有一個執勤的兵。許三多張望著走過,微笑,敬禮,回家。執勤兵猶豫地看著那個走進樓道裏的背影。
宿舍裏沒人,這很正常,訓練嘛。許三多讓行李中的一切回到它們該在的位置,正看的書放桌上,要看的書放櫃裏,水杯在櫃上,背包入牆上的列,臥具回牆上,一切都熟悉得讓他愉悅。
然後抬頭,上鋪是一張空鋪板,史今是上鋪。許三多把手伸了上去,似乎想證明自己視覺上出現了問題。鋪板是木質,粗糙,空得猙獰。然後他轉身,剛才有樣東西被他從視覺裏忽略過了:一個打好的,將要被人背走的迷彩包。
七連那執勤兵仍在空地上戳著,他有些心不在焉地瞟著三班宿舍的窗戶。窗戶忽然一下打開了,說打開不合適,就力度來說更像撞開。許三多氣急敗壞地衝他嚷嚷:“人呢?!”
執勤兵想說點什麼,但像是一下哽住了。
許三多用一種瘋狂的速度穿越著團部大院,軍容和軍儀早扔到九霄雲外了,他衝散了一個隊列,跳過了一個花壇,一路違反著森嚴的規定。兩名警衛連的兵追在他的身後,卻終於對他的速度望洋興歎,隻好站住記下他的單位番號。
目標是車場。
衝進車場時幾乎與一輛正駛出的裝甲車撞上,許三多從門與車的間隙中躥了過去,在一片“不要命了”的嗬斥聲中消失。
史今正在車場擦車,動作與往常大不一樣,平時的維護保養極重效率,現在卻緩慢而輕柔,那樣的速度完全沒有實用價值。
整個連隊列隊在看著他,說看著不合適,更像行一個漫長的注目禮。
高城戳著,情緒很不高,沒心情說話。又是一個儀式,像進入七連有個儀式一樣,離開七連也有他的儀式。
高城:“今天,鋼七連的第四千八百一十一個兵將會離開我們,光榮地複員。四千八百一十一是他記在心裏的一個數字,記在我們心裏的是一個名字,史今,一排三班班長……”他有點說不下去,噎住,索性走到隊伍一側,給自己點上支煙,全連列隊時抽煙已經完全不合他平時給自己訂的規矩。洪興國看住了他,眼神裏充滿責備。
高城隻狠狠抽煙,看著孤零零一個人擦車的史今,一群人看著一個人生挺,對雙方都像是刑罰。高城很討厭今天的儀式,即使這個儀式是他自己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