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升起來了,草原上多了一抹豔麗。
一隻肥碩而蠢笨的綿羊,嚼著草走過。伍六一悄悄地接近了去,然後猛地一撲,那綿羊卻驚慌地跑開了。伍六一追逐著一隻往另一個方向跑開的沙鼠,他一塊土坷垃飛了出去,終於把那家夥砸得五迷三倒。
經過一夜的奔跑,幾個筋疲力盡的人睡在一塊窪下的草地裏,甘小寧睡夢中猶在舔著嘴唇。伍六一過來,靜靜地在他們身邊坐下。成才是睡得最為警醒的,他睜開眼看著伍六一的背影,他看見伍六一的咬肌在嚼動著,不由得問道:“你在吃什麼?”
伍六一說早飯。
“早飯?”甘小寧的眼睛忽然就迷迷糊糊地睜開了。
伍六一說你們也可以吃呀。
甘小寧的神誌頓時就清醒了,睜眼一看,卻跳了起來:“我的天哪!這個家夥在吃老鼠!”伍六一腳邊放著幾隻沙鼠,雖然已經洗剝幹淨,但鼠就是鼠,永遠讓人看了不舒服。伍六一說:“這不是老鼠,是沙鼠,也叫草原鼠。”
幾個人全嚇了起來,目瞪口呆地看著伍六一在那兒嚼著,強忍著一股要吐的感覺。甘小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是貓呀?我是說,這好吃嗎?”
絕不好吃,伍六一的臉甚至都扭曲了,但仍然在嚼:“你們很走運了,睡醒來就有得吃,我是一邊嚼一邊想起它們活著時候的樣子。”終於,伍六一皺了皺眉,說,“我不能再吃了,再吃一隻我就要吐了,這些全是你們的。”
許三多忍著頭皮的發麻,用刺刀挑了一下,不敢動。伍六一卻又割了一塊,扔進了嘴裏。甘小寧還在拚命地搖著頭:“犯得著吃這個嗎?又不是八年抗戰抗美援朝自衛反擊……圍我們的是自己人啊。”
伍六一眯起眼睛,望著一點一點升高的太陽說:“我不知道犯不犯得上,我就知道再不吃今天就沒人撐得下去了。”
成才幾乎和甘小寧一樣的表情:“你就那麼想贏?”
伍六一看看他:“不想贏你來幹什麼?這不是演習,這是淘汰。記住,要三個,我們是七個。你不吃,你在三個之外,我在三個之內。”
許三多終於壯著膽子,割下了一條肉,打量著。伍六一鼓勵地看著他。許三多也看著他,兩個人的目光似乎都在較量。“還要我說,為了爸爸吃一口?”伍六一揶揄地笑了笑。許三多終於把肉扔進了嘴裏,閉著眼,直著脖子,咽了下去。
“你得嚼,讓嘴裏習慣了這種味道。”伍六一說。
“這一口我就開始嚼,”許三多又放了一塊進嘴裏,他說,“下次打沙鼠我去,免得你想起來惡心。”看見許三多吃了下去,成才幾個也拿起了刀,動手吃了起來,隻有甘小寧還在猶豫。
一個士兵剛把第一口肉放進嘴裏,就忍耐不住捂著嘴,跑開到一邊嘔吐去了。
伍六一卻用力嚼著:“你們撐不到底了,我們能。”
幾輛高機動車在草原上風馳電掣,高城的裝甲偵察營又開始了他們的工作,這場淘汰已經過去二十四小時了。
許三多幾人,以幾乎不亞於車輛的速度,衝過了一片毫無屏障的平地,撲進一條水溝旁。一輛車從他們幾十米開外的地方開了過去,幾人死死地把身子壓低。許三多就伏在甘小寧身邊,甘小寧流著虛汗,看著草葉上的一隻螞蚱發愣,心說如果你生下來就是油炸的該多好?自備椒鹽,蹦到我的嘴裏來。
許三多低聲地警戒說:“小心,別鬧。”
甘小寧歎氣說:“我餓呀!我眼前亂冒金星。”
許三多猶豫了一下,說:“你等一下,我這裏有吃的。”
這一句話讓周圍幾個都不由自主地豎起了耳朵。甘小寧很得意地笑了:“我的好班長,我就知道你那早餐口糧沒吃。”
伍六一說:“對,你吃了他那份,吃了他的機會。”
甘小寧說:“誰吃他的?一份早餐口糧管什麼用?我飯量大,那回跟白鐵軍打賭,大肉包子我消滅九個。唉,老白光榮退伍,現在準在吃香喝辣的了。”
伍六一有點氣了,甘小寧絮絮叨叨:“說咱們圖什麼呢?都快21世紀了還在這裏挨餓,魂縈夢繞地想著一個饃。”
大家多少有點感慨,也有點悲哀,一動不動地在土窩裏趴著,趴了足足兩分鍾。因為饑餓因為疲勞,兩分鍾,然後狂奔了三個小時。
幾個人好不容易找到一條小水溝,趴下,不分清濁地狂喝水,也灌滿了自己的水壺。許三多推一下甘小寧,使個眼色,甘小寧卻不過來。
甘小寧直搖頭:“不要,真不要。”
許三多:“你吃不下去那東西,沒什麼丟臉,我也吃不下。”
“班長,你能留住是你的能耐,我要吃了是我的無能,”甘小寧忽然一個閃身,把許三多猛地推開了,槍聲到這時才傳來。那是齊桓和幾名老A在這裏設的暗哨,許三多僥幸躲過了他的一槍。
伍六一就地翻身,機槍掃得暴雨一般。成才的狙擊槍緊張地搜索著,間或地一槍,打得對方不敢露頭。許三多大喊:“撤退!偵察營就在附近!”
甘小寧抱著槍在後麵掩護,一幫人衝上河溝,往窪地裏逃跑。剛開過去的機動車已經聞聲而來,甘小寧站在車道上開槍,打得機槍手冒了煙,副駕駛接替了他的位置。許三多目瞪口呆地看著甘小寧毫不隱蔽地與那台高機動車對射,最後被斜刺裏衝出來的齊桓瞄準。
許三多:“小寧!跑啊!”
晚了,齊桓瞄準甘小寧扣動了扳機。伍六一踹了許三多一腳,幾個人狂奔逃開。齊桓、老A和機動車緩緩向甘小寧圍了上來,甘小寧站在原地在白煙裏咳嗽,看著他們樂了,他笑得有點無奈,有點苦澀,又有點無賴:“有吃的嗎?”
不知又跑過了多少的溝溝坎坎,許三多他們終於得以在岩石的縫隙中藏身了。大家都流著汗,喘著氣,卻又時刻地用槍瞄準著來路警戒。
“甘小寧丟啦!”許三多對伍六一說。
伍六一有些惱火:“我知道!”
許三多感到心痛,他不明白為什麼?甘小寧可以跑掉的。
伍六一說:“他是存心的!”
許三多還是不懂。一旁的成才語氣卻很冷靜:“他餓不起!他不想挨餓啦!他放棄啦!他根本就不知道人是憑啥活的!”
許三多卻瞪了他一眼:“我不信!小寧不是這種人!”
幾個人都有點氣急敗壞了,都沒命地嚷嚷著。來路上終於看不到有人,伍六一放下了自己的機槍,喘了口氣說:“他餓不起了,他吃不下老鼠,意誌薄弱,沒錯。可他也知道頂不住了,不拋棄,不放棄,我們不會放棄他,他又不想拖咱們後腿,就這樣。”
成才還是剛才的冷靜和不屑。許三多又看了他一眼,合上了槍栓,沮喪之極:“他笨。咱們幾個一起衝到最後,那是多好的事情。”
伍六一:“他怕他忍不住吃掉你那份口糧,他知道那是你留到最後衝刺用的。”
成才聽得有些啞然,就他而言是從不去想這些事的。
成才:“哪有那麼些!我告訴你們吧,放棄就是下意識一轉念的事情,想得及嗎?”
伍六一:“做好做壞,也是下意識一轉念的事情。”
許三多:“他很想和我們一起走到最後,記住這個。”
成才不再說話了。這支沉默而沮喪的小隊繼續前進。
草原那邊,坐在車上的甘小寧,頭也不抬,在毫不客氣地吃著給他的那幾份野戰口糧,那份餓勁簡直是要連包裝袋也一起吃了下去。他吃著吃著,對他們喊道:“水。”一位頭上餘煙未盡的士兵,將水壺遞給他,嘴裏稱讚道:“兄弟,你打得可真準,怎麼練的?”
甘小寧說:“還有麵包嗎?”
齊桓又拿了個麵包給他,附加著在裏麵夾上根香腸:“慢點吃,營地裏備了烤羊。”甘小寧一口撕下半個麵包:“真期待。我簡直不恨你們了。”
齊桓苦笑著拿起通話器:“獵手五號,有六人向你方向逃逸。”
甘小寧吃的同時還憧憬著:“你要真是敵人就好了,我打暈你,再破壞通信器材。”
齊桓放下通話器,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他。
甘小寧心不在焉地看著車後越離越遠的戰友們逃走的方向,這時他終於有些惻然之色。
暮色西沉,剩下六個人仍在草原上艱難跋涉。隊形已經有所改變,現在是兩個挾著一個,剩下三人在前後警戒。被挾著的那個兵,是早晨吃下去又吐出來的那個兵,挾著他的人是許三多和伍六一。那個兵幾近虛脫,一雙腿無力地從草葉上拖過。四麵仍是無窮無盡的原野,幾個人似乎是被原野包圍了。
一個兵察看著指南針問:“走了得有大半了吧?”
成才望了望遙遠的地平線說:“如果方向沒錯,差不多。”
許三多一直在關照著那個不省人事的士兵,他看了伍六一一眼,伍六一無奈地點點頭,兩人終於把士兵放下。
許三多憂慮地說:“不能這樣下去了。”
伍六一仔細觀察了一下:“他已經不行了,再拖下去就是嚴重脫水,那就救都救不回來了。”那個兵在地上掙紮著,使勁地搖著頭。
許三多忽然解下野戰背包,在背包裏掏摸著什麼。成才一把拉住許三多的手:“你那點吃的救不了他,你還是留給你自己吧。”
許三多還是不忍:“我們不能替他做決定?”
“你們明知道他撐不住了!”成才惱火地嚷了起來,“許三多,現在連你也把我劃在圈外!好,你們善良,無私,有情有義,可你們不做決定!他必須棄權,他要清醒就會棄權!可你們就沒勇氣做個必須的決定!”
幾個人看著他,那眼神並不是反感,相反,成才說中了他們的要害,他們外邊太硬,而裏邊又太軟。“你們不敢,不好意思是嗎?我來!反正在你們眼裏我也不是啥好人!自私自利的,想啥都隻想自己。行,我擔當得起,我來!你們用不著慚愧,我幫自己解決問題。”成才看了看那士兵,沉靜地說道:“幫他解決問題,也幫你們解決問題!”
伍六一拉了許三多一把,掉頭走開。士兵拍拍成才的肩,無聲地跟在後邊。成才掏出自己身上的信號槍,看看遠去的那幾個人,又看看草原上蒼茫的暮色。然後,他扣動了扳機,一發黃色的信號彈呼嘯著升上天空。成才又看了那士兵一眼,將信號槍放在他的身邊,掉頭跑開。
那發信號彈在天空放射光芒,緩緩落下。
很快,一輛車駛了過來,車上的人迅速發現地上的那名士兵。野戰救生器材都是隨身攜帶的,救護人員開始就地搶救。那名士兵被醫務兵用擔架抬上了汽車。
隻剩下五個兵了,他們伏在草叢中,監視著那輛遠去的車輛。伍六一對伏在身邊的成才說:“你用的是自己的信號槍?”
成才點頭:“我用不上。”
“那麼肯定?”
成才:“如果要三個人,我是三個裏的一個。如果隻要一個,肯定就是我。”
伍六一:“成才,七連在的時候,你和三多是我最不喜歡的兩個人,七連沒了,你倆是我印象最深的兩個人。你要的很實際,這不是罪過。你用不著內疚,你跟我們一起隻是因為用得上。”
成才愣了一會兒,打了個幹哈哈。
伍六一:“尤其是這個時候,更不該這樣。”
成才猶豫了一會兒:“我會試試,謝謝提醒。”
他們監視著那輛救護車,一直到它駛出視野。
周圍的地形是草原上那種連綿起伏的低矮丘陵,幾個人正竭力想在指南針上找出一個方位。然而,一點星光都沒有,這根本就是一個迷路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