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哲:"我查崗來著。我已經查了三天了,我很滿意。"
許三多呆看著,他不知道什麼叫滿意。他從來沒讓自己滿意。
吳哲:"順便說一聲,以後這塊花地不許你們碰了。我在園藝上還是有小小成就的,園藝要的是參差和錯落,不是你們這種一概通殺的整齊劃一。他看看許三多,我找到一個理想的地方,我要在這裏安家了。快把你的家也安下來吧,許三多。"
許三多隻有在自己的寢室裏在嚐試給自己安家,齊桓在旁邊挑剔和觀賞,並且很快地挪出在棺材釘時期被他占用的空間。
"完畢先生,你是一個有財產的人嘛,家私真不少。完畢。"
許三多正很鄭重地把團長送的戰車模型放在一個位置,把高城送的放錄機放在一個位置:"都是別人送的。"
"朋友不少嘛。不錯的機器,法國貨?這模型不像是買賣品,要是自己手鑄的就扯了。"
"是手鑄的,用了一年。"
"我的媽呀,我看著都感動。"
許三多看著發呆。
"用下你的機器好嗎?有什麼音樂?磁帶?不是CD?"齊桓找盤帶塞進去,然後自我陶醉地打著拍子,直到那盤帶發出嗚咽的聲音。
齊桓:"我幹的?我把帶弄壞了?完畢先生,帶壞了。完畢?許三多?三?"
許三多在哭,齊桓在他眼前晃著手指。
我把東西放下,想把這裏叫做家。可是,我不覺得它是家。
今天的攀緣和越障被搞得極具爭鬥性,兩組人各分一頭,在搶上製高點後便阻止後來的一組攀上,後來者亦不相讓。不斷有人從高處摔下落在軟地上,然後顧頭不顧臉地再度衝上。
許三多一人對付著兩位隊友的侵襲,頭上腳下笑罵一片,對別人來說,這種鍛煉接近娛樂,對許三多來說是苦撐。對觀戰的袁朗和齊桓來說,他是兩人注目的焦點。
齊桓:"還是那樣,表現無懈可擊,就是迷迷瞪瞪,說難聽了叫鬼纏身。昨晚上睡著了哭,跟他搭訕,不哭了,早上問他家裏出事了,說沒有,問他怎麼了,說不知道怎麼了。"
許三多的眼睛空虛、恍惚,光看眼神根本看不出他在爭鬥,他正把C2從攀緣架上摔下去。
袁朗:"壓力,長期的壓力、焦慮、緊張,生活動蕩,一天一變,他不知道怎麼把握自己。說要在絕境中作戰,可不是在絕境中生活,總得有個寄托。沒有寄托。明天是什麼,將來是什麼,諸如此類的。簡單說吧,空虛。"
齊桓苦笑:"不會吧。這裏?現在?多少事要做?甚至要考慮學直升機駕駛,忙成這樣還……空虛。"
袁朗:"你們和他不一樣,你們來這之前就是各部隊的兵王、寵兒,來這你們覺得可紮堆了,軍中驕子的大團圓嘛。他呢,他是這裏第一個來自最底線的士兵。"
齊桓:"有什麼區別。我以為穿上軍裝都是一樣的。"
袁朗:"齊桓,你們也許是軍中的棟梁,棟梁有棟梁的命運,可軍中他這樣平平常常的兵才是基石,多得也像鋪路的基石,鋪路石有鋪路石的命運,浮浮沉沉,總在底線左右……你或者吳哲,你們能理解這種感受嗎?"
齊桓默然,想了一會兒,搖頭。
袁朗:"所以他在這裏找不著落點,在你們中間找不著同伴,他最不需要就是我們的同情。他是這批新人裏最聽話也最讓人操心的兵,也是最值得操心的。"
訓練完的老A們集結列隊中,袁朗在訓話:"這話是對新來的同誌們說的,咱們為什麼稱自己為老A?"
許三多下意識看看齊桓,齊桓沒看見他一樣,肅立。
吳哲:"因為ABCDEFG,A是老大。"
袁朗:"戰場上有生死沒老大,誰要真這麼想我削他。A是老大這種話聽起來是不是很討厭?就是編出來讓你們討厭的。"
許三多又看齊桓,齊桓做個鬼臉,立刻恢複嚴肅。
袁朗臉上有些調皮的表情:"現在解釋老A的真正意思,你玩牌嗎?"他問的是許三多。
許三多:"報告,玩牌沒意思……我是說不玩。"
袁朗笑了笑:"那你體會就不會太深刻了,這基地流行的一種玩法,A是總得藏著掖著,最後用來出奇製勝的那張牌。老A就是藏著掖著的那張牌,藏著掖著,才能出奇製勝。"他特意看了看新來的幾個,果然都有些啞然。
袁朗:"還有第二個意思,你看來有上網聊天的習慣?"這回問的是吳哲。
吳哲:"報告,明白了。網聊說A是騙的意思,我A你一下就是我騙你一下。第二層意思是兵者詭道,對敵人要A,對我們……他存心讓話裏有點其他意思——更加要A,老A嘛。"
袁朗:"這裏有個舉一反三的家夥。玩笑到此,我們是把刀,我們的訓練主要就是把這把刀捅出去再收回來,盡可能不損鋒刃地收回來。我保證一點,你們光練這個捅出和收回花費的精力,足夠把兩門外語學會像母語一樣好。"說著,他揮了揮手,"練吧。"
我告訴我自己,應該滿意。隊長說這些話有他的意思,不光明確戰術目的,也是告訴我們,以後是自己人。他們盡一切努力消除審核期留下的陰霾。作為自己人,每個人都有了外號,我叫完畢,吳哲喜歡園藝,叫八一鋤頭,對應據說刀功一流的齊桓,齊桓叫八一菜刀。
突然的,某處拉響的尖銳警報,"整備!一級戰備!四號著裝!十五分鍾後機場集結!"
四號著裝是亞熱帶叢林迷彩,老A們集結在敞開艙門的直升機邊整理裝備,每個人都是各司其職,裝備上也是不盡相同。袁朗的車直接停在了直升機旁邊,跳下車拖出裝備就往後艙走。老A們似鬆實緊地跟著。
吳哲東張西望注意著每一個細節,想瞧出哪怕一絲破綻,最後有點泄氣,他們越演越像了。
直升機在夜色下飛行。忽然一道閃電將漆黑的天穹映成了血紅,雨水瓢潑。在一處不知名的叢林裏,還未停下的旋翼擊打著雨水,但直升機已經著陸。
老A們冒雨在停機的空地邊集結,袁朗離開了他們,徑直走向迎過來的幾個人,那是幾名公安和武警的官員,事急從權,這樣的大雨中竟然沒人打傘,僅有幾個人穿著雨衣。
許三多看著袁朗在那邊與人低語了兩句,然後向他們這邊揮手,到路邊集結。臨戰準備。
許三多茫茫然隨大隊離開了這裏,那幾位公安和武警的如臨大敵讓他印象深刻。
袁朗所謂的路邊,也就是一條上山的羊腸小徑,這條上下山的必經之路已經完全被封鎖了,雨夜的叢林裏閃動著武警雨衣和槍械的泛光,幾輛警車把下山的路完全堵死,幾個人鑽在車裏使用無線通訊,一輛救護車剛剛停穩,警車和救護車的尖嘯,讓這個靜寂的山穀充滿了喧嘩和不安。
因為是臨戰準備,剛下飛機的老A完全省去了隊列章程,直接在路邊的枝叢裏蹲踞下來,沉默地澆著,但氣氛如此緊張,卻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齊桓又往叢林裏看了一次,袁朗仍沒有過來。
吳哲仍是永恒的懷疑主義精神:"上次是毒氣加巷戰,這次是叢林和雨夜泥潭。"
幾個上次被折騰過的家夥們都露出大有同感的神情,齊桓瞄他一眼,也不說話。
吳哲:"你們這次編排的是什麼狀況?菜刀。"
齊桓:"我比你還想知道。"
山路上人影閃動,一小隊武警正下山,那是個很引人注目的隊伍,因為中間夾著幾副擔架,有幾個人帶著傷,所有人都沒穿雨衣,僅有的幾件雨衣都蓋在擔架上。叢林裏潛伏的武警因此而擁出幾個到路邊,沉默地看著那一小隊人路過,老A們本來就在路邊,一多半倒站起身來,他們更急於看清情況。
什麼也看不清,武警們垂著頭,幹脆連表情也看不清。擔架上的幾個人形也被他們的隊友遮得過於嚴實,最多能看到一角製服。
作為最好奇的家夥,吳哲攔住靠他最近的一名武警:"夥計,您哪中隊的?……別逗了,你不會真是武警吧?"
被他攔住的人沉悶地看著他,沒表情,雨水沿著簷帽滴成了雨線。
吳哲被看得有點無趣:"這回氣氛造得不如上次……"
那邊二話不說,一拳對著他臉上揮了過來,許三多正在吳哲身邊,一伸手抓住。
許三多放開那隻拳頭,那名武警看他一眼,也沒二話,跟著擔架走開。
吳哲有點啞然,看看許三多,看看齊桓,看看其他隊友,有點下不來台的感覺。
許三多用擰亮的電筒對地上指了指,光束下一滴血正在雨水中化去,那是從擔架上滴下來的。血水一直滴到擔架被抬上救護車的地方。
吳哲幹咧了咧嘴,又擦了擦臉上的雨水:"我還是不信。他什麼幹不出來?"他看看正跑過來的袁朗。
這一小隊人已經呈散開隊形,平行地在叢林裏推進。邁過了可能踏出聲響的枯枝,一邊往臉上抹著油彩,袁朗已經把他們練成了這樣,不論信與不信,都能立刻進入一種戰場心態。
一直到天亮的時候,吳哲還是將信將疑,盡管隊長早已經說清了事態:一隊越境毒販,軍隊化武裝,像軍隊一樣的紀律嚴明,他們的秘密通道被邊警發現,於是駁火,激烈地駁火。我方攔截未果,毒販逃回原境,但據可靠情報,近日將會再犯。袁朗說,行文上大概就這幾個字,字的背後就是這個。我們不會叫它戰爭,但對經曆中的每一個人,它就是戰爭。
晨光下,一滴血水滴在積水裏泛成淡淡的紅絲。
許三多他們踏足的這一小片叢林像被犁過一樣,折掉的灌木、被刀削過一樣的常綠植物。
許三多和其他人一樣在警戒,他注意著深嵌在樹幹裏的幾顆鋼珠,在這片人煙罕至的叢林裏那太是個異物。這是被稱為叢林殺手的定向雷幾千顆鋼珠,音速發射,定向散布的結果。吳哲用刀摳了一顆遞過來給許三多。
許三多搖搖頭,他從本能上嫌惡這種趕盡殺絕的武器。吳哲聳聳肩,自己收了起來。"昨晚的家夥是中了這個嗎?如果是真的……該去道歉呢。"
許三多看著吳哲茫然,吳哲的神情裏有一絲惘然。
袁朗關閉了電台,指了指一個方向,他們將去那個方向。
拂開草叢,便看見國界碑上的2071字樣,在這個叢林世界裏,它可能是唯一的人工造物。當視野不再被密林遮蔽,晨霧下的山穀和峰巒便讓這幫兵們神情都變得迷茫起來,雜樹生花群鶯亂飛,這裏實在是個還未為文明玷汙的化境,連他們的武器在這裏都顯得突兀了。
吳哲輕聲地道:"這可真不好。"
許三多:"怎麼?"
吳哲:"小生尚未婚娶,倒先找著一個可以終老之處。"
許三多不自禁地咬著牙忍笑,齊桓忍不住皺了眉提醒:"小心警戒!你還以為是假的嗎?"
吳哲:"正自思量。"
背後一個家夥張揚地伸懶腰打嗬欠,齊桓回身不由得有些氣結,那是一隊之長袁朗。
袁朗:"馬放南山,埋鍋造飯,那幫子白粉軍現在還扛著火箭炮在境外晃蕩呢,又不舍財又想要命,一路磕碰,不到天黑絕不敢來的。"
齊桓:"可是……"
袁朗:"不相信軍警聯勤的情報網絡嗎?"
齊桓:"但是……"
袁朗:"好吧,每次三人,輪值警戒。……你跟我去看地形。"他施施然走了,齊桓不放心又隻好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