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01
沒想到重慶會這麼快派人來,而且來的是這麼重要的人物——戴笠的特使王木天,以後將成為軍統華東區的負責人。他像是從天而降,把南京城裏的一半軍統都驚動了。當晚,天黑後,我去望江樓接受王木天召見。望江樓在下關碼頭,長江邊上,說是“樓”,實是一個老宅大院,占地幾畝,院內四處是嶙峋的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池塘,像個蘇州園林。真正的望江樓是一幢黃色八角樓,是明代建築,一度是藏傳佛教聖地,如今是一家高檔茶樓。以前我不知道這裏是我們的一個據點。
我步入院內,隨時在樹叢裏、屋角處見到一些形跡詭異的人影,給我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待我走進茶樓,一個夥計迎上來,用暗語與我接頭。他把我帶到二樓一個房間,給我泡好茶,讓我等候。我喝著茶,不時聽到有人從門前經過。不久,我聽到有一男一女從盡頭的包間出來,下了樓。不一會兒,夥計敲門進來,帶我走。我出門,看見革老從隔壁的包間裏出來,和我一起跟著夥計去了盡頭的包間。進門之前,我發現旁邊包間的門半開著,有個影子在門內一閃而過。
作為一號的特使,王木天正如我想象中的那樣氣宇軒昂,戴著金絲眼鏡,蓄著黑密的一字胡,麵帶笑容,款款地從裏間走出來,與革老和我握手問好。落座後,他有
腔有調地道來:“看到你們安然無恙,我心裏是最高興的。最近一段時間南京的風聲很緊,敵人的反特行動一浪高過一浪,有不少同誌慘遭不幸,離開了我們,你們小組也有四位同誌犧牲。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須努力。雞鳴寺同誌,你們小組一直戰鬥在敵人最前沿,曾多次為黨國立下汗馬功勞,你們的生命和價值正像黨國的事業一樣是崇高和無價的,在目前這種危難時期更是無價之寶。今天我已會見幾批同誌,你們是最後一批,也是最重要的一批。老實說,這次我來南京,主要是為了見你們,我給你們帶來了重要任務。”
他看看我和革老,一字一頓地說:“白大怡是黨國的心病,我們必須除掉他。”
革老問:“有什麼最新消息嗎?”
王木天沉思一會兒,說:“經我們核實,桂字密碼從未被修改過。”
我心裏一驚,不禁說:“這說明他在騙敵人。”
王木天說:“是,他在跟敵人兜圈子。”
革老說:“這是好事——”
王木天打斷革老的話,態度堅決:“不,這不是好事。表麵上是好事,實際上暗藏著巨大風險。我們曾為此召開過專題會,一號(戴笠)親自參加,和大家一起分析研究白大怡此舉意味著什麼。毫無疑問,從目前情況看,他跟敵人兜圈子對我們是好事;但從另外一方麵講,這也說明他的一個心態,就是他不想
直接拒絕敵人。他推說密碼已被人修改,說到底是在耍小聰明,不是準備赴死就義的做法。他想蒙混過關。可你們想,敵人能讓他蒙多久?這種小把戲終究是要被揭穿的。敵人不是傻子,中村更是狡猾透頂,他們每天陪著他,引誘他,威脅他,消磨他的意誌,他隨時都可能崩潰,出賣黨國的利益。你們看呢?”
我和革老互相看看,不做表態。我心想,你分析得很有道理,你的意思我當然明白,可你讓我們怎麼辦?他現在住在敵人密碼處的小樓裏,鳥都飛不出去的地方!
王木天接著說:“你們也知道他的情況,好色,膽小,叫人不放心,所以當初聽說他落入敵人手裏後,一號就下令要除掉他。我可以肯定地說,正是我們要除他的行動把他嚇倒了,雖然此次行動失敗,但他一定從中看到自己叛變投敵的惡果,今天鋤不掉還有明天呢。”
我說:“中華門在臨死前曾警告過他,如果他出賣黨國的利益,我們要殺死他所有親人。”
王木天說:“哦,還有這回事,那就更說明問題,他現在之所以跟敵人兜圈子,不是什麼智勇雙全,無非是怕我們報複而已。據了解,他有一個十七歲的兒子和一個十四歲的女兒,還有母親和一個兄弟,現在都住在武漢。他不是個好父親,可據說是個好兒子,大孝子,三年前他犯事,跟白參謀長(白崇禧
)身邊的一個女軍官偷情,白將軍要槍斃他,其父氣極而死。後來他逃去香港,身邊一直帶著父親的骨灰。據武漢的同誌彙報,現在他母親已處在敵人的監視中,這說明什麼?敵人不是吃素的,他們抓住了他的軟肋。他雖然貪生怕死,怕我們報複,但如果有一天,敵人把刀卡在他母親脖子上,他會怎麼樣?到那時候,我認為他十有八九要投降。”
革老會意地點點頭。
王木天接著說:“所以,當一號得知他還沒有供出桂字密碼,即派我來,要我動用一切力量,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在他叛變前做掉他。退一步說,即使做錯了也要做掉他,因為廣西、鄂西現在是我們的後院,後院起火,後果不堪設想!”說著,他變得比剛才放鬆一些,甚至略帶笑意地往下說,“我們該慶幸他沒有馬上變節,給我們留下機會。我估計,現在他一時半會兒還不會說。”他問我:“你覺得呢?”
我也這麼覺得,因為既然他騙敵人密碼被人修改過,他下一步要做的事不是回憶,而是要幫助敵人破掉別人的密碼。這是需要時間的,他一定會借機多撐一段時間。
“但我們也不要指望他撐太久,因為鬼子對他的話不一定全信,他們會變著法子降服他。”王木天說,“我覺得頂多十天半月,我們一定要在這個時間內把他做掉。組織上決定,行動還是由你們
小組負責完成,你們必須盡早策劃,盡快行動,越快越好。”
革老為難地說:“我們小組現在隻有四個人,而且兩個是女的。”我想,其實是五個,還有劉小穎的丈夫陳耀。不過陳耀已經廢了,有名無實,甚至成了我們的負擔。
王木天幹脆地說:“人不在多,在於精,在於位置。把這個任務交給你們小組,是因為你。”他說的是我,“現在隻有你可以接近他。當然,你們的人手是少了點,我給你們增加兩個怎麼樣?”他起身出去,沒多久又回來,後麵跟著剛才接待我們的那個夥計。王木天把他介紹給革老和我:“秦淮河,是我的老部下,給你們啦。”又對革老說:“認個徒弟,讓他跟你學針灸吧。”然後笑著對秦淮河說:“還不快叫師父。”
秦淮河恭敬地對革老叫了聲“師父”,退下。接著王木天專門握住我的手,喜滋滋地說:“你身邊也要來一個人,這可是一號親自點的將,很能幹的,曾多次出色完成重要任務,是一號最賞識的人,代號叫莫愁湖,這個周末舞會上你們可望一見。”我激動地問:“人到位了?”他說:“到了。會跳舞嗎?”當然,我跟靜子就是在舞會上認識的。鬼子為了安撫我們這些為他們賣命的人——國人都叫我們漢奸、走狗,常常搞一些所謂的聯誼活動,其中每個周末的舞會是主要的活動內容。
分手前,王特使對我特別強調說:“你這個位置很重要,所以組織上專門給你派來一個搭檔。但莫愁湖初來乍到,一時可能還難以發揮作用,這次‘鋤白行動’主要得靠你,你要敢於擔當,不辱使命。”最後他告訴我,我們接頭的暗語是,莫愁湖向我打聽其老鄉——我的副處長秦時光,我隻要如實回答。同時我還要做的是,去參加舞會時必須別上胸徽。
一個備受一號賞識的人將來到我身邊,做我的搭檔,這本是個好消息。可我離開望江樓時心情卻十分沉重,因為我想到,與我要完成的任務相比,這個“未來的人”即使再能幹也無法安慰我。我比誰都知道,現在要鋤掉白大怡簡直難於上天攬月。可是,特使居然把這個艱巨任務全壓到我頭上。我不知道特使這麼給我壓擔子意味著什麼,是對革老不信任,還是準備提拔我?
說實話,革老是絕對值得組織信任的,對他的任何懷疑或輕視,都是自大蠻橫的;而對我——以這個艱巨任務來考驗我、器重我,我隻能說,也許雙方都會失望。我身上缺乏革老那種力量,特立獨行的能力;他有非凡的膽識和狠勁,以及夢一樣的組織才能。他是獨立的,一個世界;而我隻是一隻手,一個器官,需要放置在一個身體上才能發揮作用。他七歲就開始闖蕩江湖,自謀生路,從小養成天不怕地不怕
的性格。我是在一幢沉重的八角樓裏長大的,十歲還不敢一個人上街,夜裏害怕黑暗,常常把風聲幻聽成狼的嗚咽。我忠誠、老實、細心,具有常人沒有的忍耐性,也許可以成為一個上好的哨兵、秘書、副手,但讓我來挑頭做一件開天辟地的事,我是有缺陷的,因為我的手在懸空時缺乏活力。
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跟月亮說了一夜話。
02
舞會當然是在晚上,可我從早上就開始為參加這個舞會做準備。我從抽屜裏找出那枚很久沒戴的胸徽,它是我結婚時我的上線送我的,以前我日日戴,自從妻子去世後不戴了,因為戴著它總讓我傷心。這次與莫愁湖見麵,組織上讓我戴上它,說明來的人可能是我以前的上線認識的。
隻有少數人知道我有這枚胸徽。
我戴上它,對著書櫥的玻璃照看。玻璃裏的影像模糊,我轉動身子,試圖找一個好角度,卻無意間看見妻子和女兒的合照。頓時,我心中潮濕起來,眼前又浮現出熟悉的一幕——
一位母親帶著十歲的女兒和七歲的兒子,走在河岸上。
遠處,一艘掛著日本國旗的輪船上,一群鬼子正在賭博。
鬼子發現遠處岸上正在朝他們走來的母親和兩個小孩。
有鬼子為了證明自己的槍法,跟人打賭,舉槍朝他們射擊……
母親中彈後把兒子緊緊壓在身下,當她正要拉女兒時,槍又響了,女兒應聲倒
下……
快一年了,她們隻能在相框裏和我會麵。她們是在回家鄉的路上,被幾個鬼子當作賭注射殺的……鬼子為了證明槍法,互相打賭,舉槍朝她們射擊……我的女兒、妻子就這樣永遠離開了我們……當時我不在場,可我兒子已經七歲,已經有記憶和恐懼……是他告訴我這一切的……天殺的鬼子,等著吧,我遲早要你們用一千倍、一萬倍的血來償還我妻女的血債!?
不知不覺中,我已經淚流滿麵。我掏出手絹輕輕擦拭幹淨相框,把它放回原處,同時又從玻璃裏看見戴在我胸前的胸徽。我想起晚上的舞會,便給靜子撥通電話。
“喂,你是誰,是深水君吧?”
“是我,靜子。”
“我就知道是你。”
“你怎麼知道的?”
“今天是周末,誰會給我打電話,隻有你!你在幹嗎?”
“我在跟一個人打電話。”
“我也是。你想跟她說點什麼呢?”
“我想請她做舞伴。”
“好啊,我知道,她在等你邀請她呢。”
我們真的像一對戀人一樣,打著情,罵著俏,即使隔著好幾公裏遠,依然看見對方甜蜜的笑容。
晚上,我帶著靜子,早早地去參加舞會。
老地方,熹園四樓——白大怡跳過舞的地方。這兒平時是對外營業的,隻有周末專為我們營業,門票免費,消費打五折。這是“仁慈的皇軍”對我們偽軍的款待,可恥的偽軍!我一身戎裝(戴著胸
徽),靜子穿的是便服,白襯衫,藏青色裙子。她身材不是太好,畢竟是當母親的人,腰線正在被脂肪塗掉。但穿著緊身的裙子和高跟鞋,反而讓她顯得身姿綽約,楚楚動人。我其實不希望她打扮得這樣有姿色,因為……她不是我的女人,隻是我的工具。對工具,我是不講感情的,也不要,可如果她老以女人飽滿的姿色誘惑我,我的感情會不會從石頭縫裏蹦出來?我怕。
到八點鍾,人越來越多。陸續走進舞廳的男人,基本都是穿製服的軍人,以偽軍居多,也有少量鬼子。女的,有些是軍人,但大多是臨時邀來的舞伴。我們常說,別把你心愛的人帶到這鬼地方來,在這裏,即使是伊麗莎白也同樣會受到多麵夾攻。舞會其實是情欲場,這裏的人——尤其是男人——個個色膽包天,厚顏無恥,善於爭風吃醋。他們把槍藏在褲袋裏談情說愛,像所有光棍男人一樣,熱情洋溢,求勝心切。他們用慣常的花言巧語撩人心魂,有時也使用一點兒職業伎倆,譬如窮追不舍,譬如不擇手段。女人很少在他們麵前堅貞不屈。女人——這裏的女人——總是有些輕浮和淺薄。男人把攻占的山頭一個個帶回自己散發著死亡和恐怖氣息的寓所,把槍壓在枕頭下歡度良宵,早晨醒來他們收起夜裏的一切甜蜜和情愛,開始盤算另一出陰謀——殺人的陰謀
。野夫把這幫走狗訓教得服服帖帖,忠心耿耿,無疑是他的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