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去得早,我挑到一個理想的座位。靜子嫌它離舞池太近,太噪,且太顯眼,想換一個偏靜的位置,被我拒絕。今晚我就要亮出來,讓誰都看得見。靜子不理解,但這不影響她聽我的。有時候我覺得靜子真是個好女人。
和往常一樣,舞會總是彌漫著強烈的世俗氣,女人一個比一個脂顏粉麵,男人一個比一個能說會道、風度翩翩。在一曲接一曲的音樂聲中,我將舞池裏所有脂麵粉臉一一窺視,一張放大的蘋果臉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她幾次旋轉著看我,目光親切溫暖。我幾次想象她向我走來,坐在我對麵椅子上和我秘密攀談。後來,我發現她的目光一下子變得淫蕩,雖然就那麼一下,一瞬間,但已叫我惡心透頂,好像吃蘋果一口咬出一條軟綿綿的蛆蟲。老天知道,我需要的不是豔遇。是,那可能是個妓女,在這個舞場上,這樣的女人好似飯桌上的蒼蠅一樣,稍不注意就會停落在你的碗沿上。
舞會中途休場,我去廁所方便,回來時發現自己的座位上坐著一位姑娘,很年輕,很出眾,穿一套白色的長裙,在霓虹燈下,耀眼得令人炫目。她正跟靜子交談著,我走過去,她抬頭看我一眼,掉頭問靜子:
“這是您先生?”聲音有點嗲。
“你誤會了,我們隻是朋友。
”靜子臉一紅,羞惱地說。
“哦,”她笑道,“對不起,我亂點鴛鴦了。”說著站起來,讓我坐,也許還說了一句客套話。
我說:“沒關係,我在抽煙,想站一會兒,你坐。”
她又坐下去,對我微笑道:“如果我沒弄錯的話,咱們應該是同事,雖然我沒穿軍裝。”
我問:“你是哪個部門的?”
她答:“保安局電訊處。您呢?”
我說:“機要處。”
她倏地站起來,激動地說:“您是金處長吧?幸會!幸會!我姓林,雙木‘林’,林嬰嬰,‘嬰’是嬰兒的‘嬰’。”說著伸出手,要同我握手。出於禮貌,我輕輕碰了一下她那纖細涼滑的手指,算作是握手。同樣是出於禮節,我把靜子介紹給她,又惹得她好一陣激動。
再次坐下後,她發現靜子的手表很好,要求欣賞一下。她得了表,一邊欣賞著一邊誇獎道:“我一直以為朋友送我的這塊表是全南京最名貴的,沒想到您這塊表好像也很好嘛。”惡俗透頂!我和靜子受不了這樣的做派,沒接她的腔。她還是熱情有餘,把自己的表摘下來給靜子看。靜子懶懶地看著,已經有點看得出的不耐煩。
這時,我好奇的目光透過煙霧向她瞥去,開始我覺得她生得簡單,隻能說有一張漂亮的臉蛋罷了。我對漂亮的女人向來不太有好感,也許是出於一種嫉妒心理,也許是由於經驗的教唆。我相信,
漂亮在女人身上,就像武器在男人手裏,總有一天會被他們罪惡地使用。
但是很快,我發現,這個人的臉上有一種夢幻的氣息,漂亮僅僅是停留在她表麵的浮光,非但不深刻,也許還是錯誤的。有那麼一會兒,我看到她雙眼,就像看見了風一樣看到了她的目光,同時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大片寧靜得幾乎是抽象的草原——不可思議!於是,我貪婪地窺視著她,希望領會她外表的真正含義。
不久,我似乎又有新發現,覺得眼前這女人——漂亮的女人——不像我當初看到的那麼簡單無趣,她是神秘的、複雜的,要看透她幾乎需要對她的麵部進行分割。在她臉上,有兩樣東西十分醒目:一雙眼睛和一對酒窩。當你重視她下半張臉時,那對甜蜜而快活的酒窩會使你看到一張漂亮的臉蛋,親切、可愛代表了她,她成了一個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漂亮姑娘,外表熱烈,內心簡單,也許稍有錢財和權力的男人都能得到她的愛和歡心。然而,當你目光漸漸上移,凝視她的雙眸,久久地凝視,你會驚異地發現,一種智慧——成年人的智慧——正在她臉上稍稍地增長,冷靜、深邃成了她的全部,無聊的男人將為此懊喪,因為他們害怕智慧的考驗。
從這張臉孔上,我清醒地看到兩個有明顯差距的世界:一個帶著戲謔和放縱表達著她的情感;另一
個卻在壓抑和孤獨地呻吟,壓抑和孤寂使她變得敏感、多疑,給人留下憂鬱、感傷的印記。當我把這兩個世界融會貫通,我就覺得她神情之中流露出來的是一種高雅的風流,一種凝重的嬌態,不是初發的嬌態。這時候,我幾乎渴望她掉頭來向我打聽她的老鄉,因為我已承認她是特殊的。
我希望她就是莫愁湖!
突然,她裝得像剛記起什麼來似的,轉過身來,同時換了一種眼神,這樣問我:“上校,我想問一下,你們機要處是不是有個桂林人,姓秦,他可是我的老鄉呢。”
天哪,果然如此!我極力掩飾住內心的狂喜,平淡地告訴她,是有個姓秦的人,叫秦時光,是我的副處長。他當時也在舞會上,我以一個抽象的阿拉伯數字出賣了這條前途黑暗的走狗。
又一曲舞起時,我注意到姓秦的猶如一隻饑餓的蒼蠅,始終環繞在莫愁湖身邊,臉上堆滿誇張的、肉麻的笑容。我可以想象,她剛才一定是在他身旁故意露出一兩句混濁的桂林話,他便像發現新大陸似的,迫不及待地貼上去。這個從桂林鄉下出來的窮小子,一個臭皮匠的兒子,我深悉他虛榮又貪婪的本性。有人惡毒地攻擊他,說他眯起的雙眼——?一雙賊亮的鼠眼——從來隻為上司和女人發光。我想,這種評價除了有點誇張之外,更多的是貼切。他確實是這樣的人,不可怕,
但可惡。我不知他是怎麼討得俞副局長的喜歡並且一再受到關懷,以致局長都奈何不了他。我知道,盧局長瞧不起他,多次想趕走他,可每一次俞副局長總是巧妙地把他留下來。在我們處裏,包括在其他處室,他虛偽又媚俗的為人已使人討厭,然而他自己並不討厭。一個沒有多少真本事的窮小子,能夠在一群魔鬼中偷生,憑靠的就是“虛偽”和“媚俗”這兩根拐杖。
後來,我故意和他打招呼,把他喊過來。我知道,這樣他一定會炫耀地把莫愁湖帶過來介紹給我,同時也一定會討好地請靜子跳舞。然後,我將毫不猶豫地牽起莫愁湖的手,與她一道旋入幽暗的舞池。
果然,秦時光帶著莫愁湖過來……一切都像我想象的一樣,曲終分手時,我的右手已從莫愁湖潮濕的左手裏接回一張紙條,我把這隻莊嚴的手伸進口袋,掏出來一塊擦嘴的手帕,一舉一動都是人皆有之的,卻貫穿了深刻的內容。
我們的配合一開始就顯得驚人地默契!
那天晚上天上有一輪銀質的明月——我怎麼記得這麼清楚?月光像水一樣鋪張在大街上,在房屋的牆沿上,城市顯得格外寬敞。回到家裏,走進書房,我發現,如水的月光早在這裏靜靜恭候我,我的出現使它微微顫動一下,好像它真是水做的。即使是水,我也沒感到絲毫涼意,隻覺得寧靜,而且這種寧
靜幾乎是完整的,我甚至不願打破它,就在月光下細細閱了莫愁湖給我的紙條:
請查清該死者的住址和作息時間,並安排我與雞鳴寺見麵,盡快!莫愁湖。
看完,我立即習慣性地掏出火柴,點燃紙條。
紙條燃燒的火光一會兒就熄滅了,可我心裏的火焰卻一直沒有熄。
03
次日一早,日光初升,我已經出門,走在人影稀少的大街上。
我來到書店的時候,劉小穎剛剛開門,正欲潑水掃地。“喲,金處長哪,是什麼風吹得您這麼一大早就光臨我們小店啊。”劉小穎一邊這樣說,一邊朝我迎上來。我看看四周,沒什麼動靜,懶得找說法進屋去,直接在街沿上低聲說:“客人來了,她想盡快去向雞鳴寺報個到,你彙報一下吧。”劉小穎說:“好的,我待會兒就過去,你中午來聽回音。”
中午,我又去書店。劉小穎已經去過診所,帶回來革老約見我和莫愁湖的消息。令我意外的是,見麵地點不是在診所,而是虎踞胡同,第三間紅瓦房。這地方我不認識,而且聽上去怪怪的。我想革老是不是又發展了什麼新人。
這是一個難得的大好晴天,傍晚時分,我叫了一輛黃包車,在南京的大街小巷裏穿行。終於,車子在一個胡同口停下,車夫說:“先生,虎踞胡同到了。”我下車,往深處張望了一下,問:“沒弄錯吧,這真是虎踞胡同?”車夫
說:“沒錯,您瞧那石老虎。”我看也是,便付了錢。胡同不長,很快走到盡頭,我卻沒有找見什麼“第三間紅瓦房”。納悶之際,我突然看見紅色的晚霞,將一排房頂映得紅彤彤,煞是好看。我數了數,朝前走過去,在第三間屋子前停下腳,發現門口有塊紙牌,赫然寫著:租船。
屋子裏空無一人,我尋思著,踩著石階下到湖邊,看到夕陽裏的蘆葦閃爍著金光,有艘船正從蘆葦叢中遊出,槳櫓一刺水麵,漣漪散開,那艘船便朝我這邊昂著頭衝來。我看見船頭立著一個一身漁民家打扮的女子,細看,竟是革靈。不一會兒,船頭向我靠攏,我縱身一躍,登上船。革老此時正獨自坐在船艙裏,兀自對我笑道:“天公作美,我還怕老天換張陰雨臉。”我坐下後問:“為什麼要到這兒來?好遠啊。”他說:“我的診所倒近,可合適嗎?雖說是一號的人,但素未謀麵,貿然帶她去診所未免太不謹慎了吧。要知道,診所裏有我們的一切秘密和身家性命,電台、密碼、檔案,什麼都在那兒。”我點頭稱是。革老問:“怎麼樣,見了人感覺怎麼樣?有特使說的那麼能幹嗎?”
我答:“是個女的,你可能想不到吧。”
革老果然驚訝:“什麼,是個女的?”
我說:“是,二十三四歲的年紀。”
革老忍不住發起牢騷:“上麵在開什麼玩笑?這麼
重要的任務派個年輕姑娘來,怎麼,想用美人計啊?荒唐!又來一個女的,難道還嫌我手下的女將不夠多嗎?”革老毫不掩飾情緒,吹胡子瞪眼。我安慰革老:“雖然隻跟她接觸過一次,但感覺不是個弱女子,有名堂。”他說:“什麼名堂,一個才二十來歲的女娃子,就算從娘胎裏就開始修煉也才幾年道行,能有什麼名堂?”我說:“我感覺她的道行不淺,聰明機靈,見過世麵的。”革老舒口氣,顧自沉吟道:“好吧,先看看她能不能破掉我設的謎語,找到這兒。”我正想接茬兒說什麼,看見林嬰嬰已經出現在視線裏。
立在湖邊的林嬰嬰,一身白西服,亭亭玉立,在夕陽的映照下全身發亮,微風輕拂她的長發,飄飄然,有點仙女味道,空曠的天地更顯出她的輕盈和美。當然也有些單薄,可能因為美吧,看上去似乎也有些脆弱,經不起碰撞。她很快發現我,朝我揮手。
上了船,互相認識之後,我把我們小組暗殺白大怡的任務和執行情況向林嬰嬰介紹了一遍。她聽完介紹,說:“聽你這麼說我才知道,原來暗殺他的行動已經經曆了這麼多波折,現在給我們的時間有多少?”我說至多十天半月,時間很緊迫。她輕鬆地說:“這時間應該夠了。”革老聽了不高興,責問她:“你憑什麼說時間夠了?你都不知道他現在的情況。”
她淺淺一笑:“我正要問呢。”革老說:“你應該先問才是。什麼情況都不了解就妄下結論,這種工作作風我不信任。”她依然笑道:“你犯了和我一樣的錯誤,對我不了解就指責我。”革老哪裏能受得了,當即拉下臉訓斥她。她不示弱,不服氣,你一言他一語,火星子四濺,差點不歡而散。好在是在船上,想散也散不了。我和革靈一邊當和事佬,一邊盡量把話題往正題上引。
我把白大怡現在的情況大致介紹了一通,最後對她說:“情況就是這樣,人現在就住在那樓裏,吃飯有人送,幾乎不出門,我們很難接近他,要對他下手確實難度大。當然這不過是我的看法,我不是鋤奸組的,這方麵的判斷力和想象力很差,你見多識廣,不知有什麼好主意?”我討她說話,好打破僵局。
她聳聳肩說:“這麼說他成了一隻洞裏貓,我們隻有抱一挺機關槍去跟他拚命。”這叫什麼話,革老聽了翻白眼,張口要說什麼。我怕他說難聽話,又鬧不愉快,連忙搶過話頭,無話找話,打圓場。革老心裏窩火,提前結束會麵。這次見麵,最後還是有點不歡而散,至少在革老心裏是這樣。我覺得革老有時過於看重自己的權威,這最終會影響他的權威。
04
白大怡的角色變了,他現在是“開鎖”的人:別人修改了他的密碼,他要去發現並改正這些修
改。這不是一兩天的事情,住在密碼處辦公樓不合適了。他被轉移到密碼處下屬的電報庫房裏。那是一排平房,有一個獨立的小院,在密碼處小樓背後。這裏是庫藏密碼和電報的地方,我們每個月領的新密碼和我們平時處理完的電報,都被保管在這裏。它當然很重要,所以平時二十四小時都有持槍哨兵把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