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我是第二天上午從秘書小李和機要員小青的談話裏得知情況的,當時李秘書從外麵回來,正在登記文件的小青問他:“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小李說:“就沒去成,不準我進門,見了鬼了,連我們都不信任!”小青說:“一定是出了什麼事。”小李說:“就是那個專家住在裏麵,聽說重慶的人在追殺他,野夫專門把他藏到裏麵去了。”

李秘書是去交電報的,我們是一周處理一回電報,統一交到庫房。但這一次小李沒有交出去,說是推到下周一起交。我問小李:“那有沒有增加警力?”他答:“這我倒沒注意,進不去,也看不到。”我問他:“那你怎麼知道那個白專家住在裏麵?”他說:“我看見的,我在門口,哨兵攔住我的時候,正好看見他在院子裏散步。”

後來我了解到,野夫因為懷疑白大怡在耍名堂,所以專門派出自己的衛兵來守著他,名義上是保護,實際上是防他逃跑。白大怡其實被軟禁了。不經野夫同意

,任何人不得入內找他,他也不能走出小院,吃喝拉撒都在裏麵。這比原來在小樓裏還無法挨近,要想除掉他真是比登天還難。革老得知這一情況後,連夜召集我們開會,林嬰嬰也去了。我曾擔心革老不叫她,因為那天散會後他私下同我說,我們小組廟小,容不下她。革老性格直爽,容易感情用事,加上資格老,倚老賣老,讓他變得更加感情用事。林嬰嬰初來乍到就冒犯他,讓他特別煩。這次會議下來,革老對她更煩了。

會議一開始,革老讓我介紹白大怡的最新情況。我話音剛落,林嬰嬰迫不及待地發表意見,態度是輕率的。她說:“怎麼這次野夫搞得這麼警惕,分明是要考驗我們。”革老對她沒大沒小的搶話說很生氣,板著臉,甩話給她:“敵人又不是傻的,已經遭過兩次暗殺,能不謹慎嗎?”

她看看革老,像沒有聽出革老話裏的情緒,笑道:“看來,這次行動比我想象的要難。”

革老氣鼓鼓地說:“難得多!”

她看看革老,又看看我,好像要安慰我們似的,十分放鬆地說:“不過也難不倒人,人家連總統都能殺,他白大怡又不是孫悟空,會七十二變。隻要他不是孫行者,不會上天入地,我們總能找到辦法。”

革老毫不掩飾對她的輕視,對著天花板說:“你說得容易,就我們這麼幾杆人,老的老,女的女,想什麼辦

法去。嘴上說,我可以把天捅破,地穿洞。但我們不能靠嘴吃飯,我們是靠拚命吃飯的。拚了命可以把任務完成,這飯我是要吃的;如果拚了命也完不成任務,光送死,這事我不想幹。”革老召集我們,其實不是要我們研究行動方案,而是通知我們,他已經決定要退出這個任務。

“這怎麼行?”林嬰嬰率先反對,“我不同意。”

革老把目光全部集中在她臉上,死死盯著她,卻不吭聲,但要說的話全在臉上、目光裏。那意思很明白:這兒還輪不到你說話,你才來幾天,算老幾,放什麼屁!

林嬰嬰像個不懂事的少女,全然沒有發現革老的輕慢和惡意,熱烈地迎接著他如炬的目光。好像從革老的目光裏看到鼓勵一樣,她思量一會兒,鼓足勇氣,慷慨地說:“這樣吧,革老,如果你信任我,就把這個任務交給我,我一定努力完成。”

革老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對方會這麼說,同時對她的輕率顯得很不滿。他嚴肅地說:“莫愁湖同誌,這不是兒戲,這是當前我們最緊要的任務,我們可以退下來,但決不能說大話,瞎胡鬧。我們退下來,是為了讓組織上安排更合適的人去完成。”

林嬰嬰看看我和革老,笑著問革老:“你怎麼知道我是瞎胡鬧?沒有把握的事我不會隨便接下來的。”她的語氣如此肯定,讓我和革老不知說什麼好,我們

互相看看,未置一詞。冷場之後,林嬰嬰說:“當然,我也需要你們配合,首先我要確切知道他的行蹤。”

革老說:“剛才不是說了,他作息都在那小院裏。就是說,他不出門,沒有行蹤。”?

林嬰嬰說:“不是說他要出門散步嗎?散步就是行蹤,我要知道他準確的出門時間,一天幾次,何時出,何時回。這應該可以摸清楚吧?”她問的是我。我說這應該可以。她說:“那就麻煩你了,其他的事情都交給我好了。”說得這麼輕巧,像去逮小偷。

革老說:“要知道,這人我們已經殺過兩次,是隻驚弓之鳥,又是隻滿身盔甲的鐵鳥,你初來乍到,連鬼子大院都進不去,憑什麼去完成任務,萬一再出問題怎麼辦?”

兩個酒窩蕩漾開來,林嬰嬰笑道:“我初來乍到,你不了解我,所以對我不信任。我要取得你的信任,唯一辦法是幹上漂亮的一仗。如果出了問題,我死了,算事故,你可以不追認我為烈士;不死,你就放逐我,把我從你小組開除出去。但如果我完成了任務,希望你信任我,我就這個要求。”

革老哭笑不得,我也有同感。她這種說話方式,簡單,直接,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如果說革老不信任她,其實又有誰能信任她?這麼艱巨的任務,她像去赴一次宴會一樣,說接下就接下,給人感覺極不真實。是因為她確實有能

耐,還是她腦袋缺根筋?雖然我對她那次在舞會上的表現很欣賞,但對這件事我也隻能選擇後者。我想,她一定是把南京當作重慶,把深入敵後鋤奸當作排除異己?她太年輕,經曆得太少了,需要在經曆中成長,但這種經曆任何一次都可能是最後一次。

那天晚上,我們是在新街口一家日本人開的飯店聚會的,飯店在一條車子開不進去的深弄裏。開完會,我陪她從弄堂裏走出來。夏天的夜晚,弄堂裏時有納涼的人,為了掩人耳目,她挽起我的手,對我說說笑笑,像一對戀人。途中她突然對我說:“哦,對了,我現在待的地方,打交道的不是看不懂的密碼電報,就是一群整天追求時髦浪漫的小丫頭,這些人你可以想象,就是敲開她們腦袋也搞不到什麼情報,這對我不是浪費青春嗎,不知以後金處長有沒有可能幫我調到一個好的部門?”

我心想,現在對你來說有沒有“以後”都是個問題,也許白大怡會把你的命弄丟的。當然我不可能這麼說,我隻能說我爭取。她說:“最好找個核心部門,能搞到情報的。我們都是黨國甩出來的飛刀,與其把刀子插在無關痛癢的腳背上,還不如不要這把刀子,因為這樣的話這把刀子隻能給自己增加風險,並不能對敵人構成威脅。我認為既是刀子,就應該把它插在敵人的心髒上。”黑暗中,我依

然看得見她黑黑的眸子一閃一閃地亮。

快出弄堂時,我忍不住告誡她,目前要鋤殺白大怡有很大的難度,她沒必要為了取得革老的信任去硬拚。她感受到我的好心,表示感謝,同時又說:“幹我們這行,四平八穩是幹不成事的,我們的勝利都是用生命拚出來的。不瞞你說,我這次是主動要求來到這兒的,如果我愛惜生命,怕死,待在重慶是最好的,但我更愛用生命去點燃偉大的民族解放事業。”接著她安慰我,“不過請放心,我一定會完成任務的,隻要你能給我提供他準確的行蹤。”

我想不通,她初來乍到,單槍匹馬,憑什麼如此信心滿滿?有一會兒,我甚至有種夢幻的感覺,好像她不是真人,而是某個傳聞裏的人。可真的就是真的,一個堅定的、激烈的、熱氣騰騰的形象不時從黑暗中向我浮現,和舞會上那個聰明的、優雅的、溫情脈脈的小姐截然不同。

出了弄堂,我注意到,有一輛黑色的小汽車在等她,車夫是個大胡子,戴著白手套,穿著青緞子上衣,低眉斂目,舉手投足靜聲斂氣,很沉默又很職業的樣子。豪車專人接送,這讓我很意外,好像她不是剛提著腦袋開完會,而是拎著裙子從舞場上出來,我送走的不是一個戰友,而是一位被某個大人物包養的風塵女。不用說,她是神秘的,身上既有柔軟如銀的一麵,又有

熾熱如金的一麵。作為她的戰友,我將不斷目睹到她“熾熱如金”的一麵,一種火熱的一觸即發的激情和在激情驅使下什麼事都敢作敢為的大膽和不羈;而我的冤家對頭秦時光,也許會迷醉於她“柔軟如銀”的表麵。

接下來的兩天,我挖空心思收集白大怡的行蹤,總算摸清大概。第三天晚上,我約林嬰嬰見麵,她讓我八點鍾在中央大學北門口等她。這地方離我家不遠,我是沿著一路梧桐樹步行過去的,不及北門口,一輛黑色小車停在我身邊,林嬰嬰搖下車窗叫我上車。車子繞著中央大學兜圈,我們並肩而坐,我打開事先畫好的平麵圖,給她講解情況。當她聽說白大怡每日三餐後都要在院子裏散步後,她眉毛一揚說:“這個你可以詳細說說。”我剛說完,她便收起圖,對我笑道:“行了,我想要的東西都有了,姓白的死定了。”

說真的,我心裏並不響應她的說法,她過於樂觀的樣子反而增加了我的擔憂。然而,僅僅相隔一天,她竟用鐵的事實粉碎了我的擔憂。這天午後,我從外麵吃飯回來,剛回到局裏,還沒有進辦公樓呢,剛走到反特處門前,便聽說白大怡被槍殺的消息。天大的喜訊!我感到一種甜蜜的暖流瞬間將我融化了。什麼叫幸福?就是你夢想的東西在你意想不到甚至沒有意想的時刻降臨。莫愁湖,你真的比神奇

的夢還要神奇!

05

話說回來,白大怡斃命時,我正在一家餐廳吃飯。

是秦時光請客,他不知發了什麼神經(其實是有了喜事,林嬰嬰答應晚上同他約會),這天中午興高采烈地把處裏全體人員都拉到我們單位門前的一家餐廳去吃大餐。餐廳不是很大,但頗有特色,二樓有露台。沒什麼客人,屋子裏太熱了,我們就在露台上吃。

我們剛開吃沒多久,忽然,遠處傳來一聲槍響。

我覺得,子彈仿佛就從我頭頂掠過,呼嘯而去……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我腦海裏老是會浮現這麼一幕——一粒金色的子彈從遠處飛來,掠過餐廳的屋頂,一直飛行。

子彈越過幾棵樹的樹梢和布有鐵絲網的院牆,飛入日軍司令部大院。

彈頭越來越大,滑過一個衛兵的頭頂,最後不偏不倚地鑽入一個人的腦門。

此人正是白大怡!他善於計算的腦袋就這樣頓時開了花,血汩汩地流淌不止……

白大怡當時剛吃完午飯,從屋子裏出來,在院子裏散步。

野夫趕來,眼見白大怡一動不動倒在血泊中,臉上青筋暴起,麵色猙獰地環顧四周。他似乎一下發現了什麼,指著遠處一個灰色屋頂,對衛兵大聲嚷嚷:“那兒!快!凶手在那兒!快去給我包圍它!”

我後來專門去看過那幢樓,它是火車站一棟居民樓,傘形屋頂,三層高,坐落在一塊坡地上,比旁邊的五層樓還要高

出一層。白大怡被殺的消息不脛而走,在保安局四處傳播。據事後參加過搜捕的李士武說,他半個小時後即趕到現場,爬上屋頂,從瓦縫裏找到一隻彈殼,旁邊留有明顯人坐過、趴過的痕跡(壓碎幾片瓦),還有煙頭和火柴棍,以及一路手印、足印。順著腳印(清晰可辨),可見槍手是順著貼牆的鐵皮下水管上下的,槍手似乎有意不想牽連樓裏民眾,來去的腳印、上下水管的手抓印,留得十分醒目。

第二天,白大怡倒下的地方,又有人應槍聲倒下。不過,這回隻是一個稻草人。幾個鬼子,還有李士武等人,正趴在槍手曾趴過的地方,在模擬射擊。經過再三模擬和試驗,鬼子得出結論,人趴在屋頂往白大怡斃命的地段看,前後隻有十米左右的視野。就是說,目標隻有進入這十米內,槍手才看得到,才能擊中目標。據目力估算,從屋頂到白大怡倒下的地方,直線距離至少有八百米。這麼遠的距離能夠一槍命中,絕對是神槍手,而且還必須是神槍。一般的槍,這麼遠的射程很難有命中率。後來,野夫根據彈殼型號,試射了五種槍型,基本上可以確定,凶手使用的是德國造的XB12-39狙擊步槍。

從丟下那麼多煙頭看,槍手在屋頂守的時間很長。他可能天不亮就上去,想趁白大怡吃早飯時下手,但可能因為早上光線不好,

他沒機會下手,隻好熬到中午。從留下的腳印看,是一雙軍用膠鞋,鞋子很大,一定是個大個子,男性。但人也許很瘦,因為最後他跳到地上時踩出的鞋印子不深。要麼此人有輕功,可以踏雪無痕。

天知,地知,我知,這一定是林嬰嬰幹的。這說明,她身邊有一個神秘的男人,大個子,神槍手。他是誰?是那個司機嗎?不會的,司機不是大個子,而且據說槍響時,司機正好開車把林嬰嬰送回單位來上班,他們有“不作案”的“時間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