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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01

事發後整個下午,我像突然發了筆秘密橫財,心裏樂壞了。我過於激動,在辦公室裏坐不住,想下樓去透透氣,剛出樓門便看見林嬰嬰,她正一個人站在不遠處,向我露出迷人的微笑。我走過去,四顧無人,低聲說:“恭喜你,這次你可立了大功。”她說:“還有好消息呢。”我問:“什麼?”她說:“晚上找個地方詳談。”我說:“好,去哪裏?”她說:“診所。”看我稍有遲疑,她馬上拉下臉頂我:“怎麼,雞鳴寺交代過,不準你帶我去那兒?”是的,但我說:“沒有。”她說:“那就帶我去。”我說:“晚上八點半,你到杏子胡同口等我。”

入夜,我和林嬰嬰分別坐著黃包車,在杏子胡同口見麵後,又一前一後,前往診所。到診所後,我看見秦淮河也在診所,和革靈坐在前廳,我們的出現讓他們吃了一驚。秦淮河趕緊出去放哨。革靈關了門,說:“你們怎麼來了?外頭鬧得那麼厲害。”我用開玩笑的口氣說:“這年頭哪天不鬧騰?”革靈看看林嬰嬰又問:“有事嗎?”她孩子氣地說:“來請功啊。”革靈問:“請什麼功?”林嬰嬰看看我,咯咯地笑:“還是你說吧,讓功臣自己說這不成王婆賣瓜了。”

這天晚上,我們像過節似的,革老開了一瓶酒請大家喝。我喝多了,他給我紮針解酒。真是靈光!一

分鍾前後腦勺還痛得跟個破雞蛋似的,一針下去,疼痛頓時輕了,又一針下去,後腦勺消失了,破雞蛋好像滾到了胃裏,隻剩下胃裏一股灼燒感。革老說:“這沒辦法了,誰讓你喝這麼快的,酒要慢慢品。”我說:“不是高興嘛。”我真的很高興。他說:“如果你想讓胃也不難受,隻有一個法子,繼續喝。”他說再喝上一杯,讓胃受不了,吐出來,就好了。說得大家都笑了。

何止是我高興,都高興呢。

革靈大概是自中華門犧牲後第一次露出笑顏。

有時候,我想我們冒死工作不僅是為了信仰,也是為了讓生活中留下這些難忘的記憶。這天晚上盡管我喝多了酒,但每一分鍾的事情,大家說的,做的,哪怕是一絲笑容,甚至連守門的黃毛土狗在月色中的睡態,我都記了一輩子,任何時候想起來都曆曆在目。

02

白大怡的死,不僅是他的死,林嬰嬰的工作調動似乎也迎來轉機。該來的人死了,這就是林嬰嬰的機會。一天中午,我吃完飯從食堂出來,正好看見盧胖子在前麵邁著方步走。把盧局長叫成盧胖子、胖子,把俞副局長叫成俞猴子、猴子,這都是林嬰嬰的發明,以後我們在私下經常這麼叫他倆,確實很貼切的:一個是形似,一個神似。

“吃過了?”我追上去跟盧胖子打招呼。

“吃什麼,根本沒胃口。”他氣咻咻地說,“煩

死了,野夫又在作踐我,說什麼我們保安局一定有軍統分子,憑什麼嘛,白大怡不是在他手上出的事,非要找我的碴兒。”我附和道:“就是,人在他手上,事情出在他的眼皮底下,跟我們有什麼關係。”他說:“不過我也懷疑這是軍統幹的,這死人是白崇禧的冤家哪。”我說:“是軍統錯不了,問題是哪裏的軍統,我覺得十有八九不在我們身邊,甚至不在南京。”他問為什麼,我答:“聽說這人在來南京前,在上海火車站就遭人暗殺過,我懷疑這些人都是從上海追殺過來的。”

這話似乎安慰了胖子,他停下來看著我深有感觸地說:“理是這個理,可人家說是你的問題怎麼辦?你說,這事起頭跟我們無關,結束也不在我們手上,他憑什麼把矛頭指著我們?”我說:“這不正常嗎?他髒了身子要找人給他當替死鬼嘛!”盧胖子又是點頭又是搖頭,說:“不瞞你說,我現在也是死了心,反正隻要出了事總有我們的份兒,八竿子打不著也要打。”我說:“這叫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我繞著圈子把野夫責備一番,讓局長大人心裏稍微順暢一些之後,言歸正傳。

我說:“我要說的是老話,調個人給我,我確實人手不夠,加上秦時光這家夥你知道,整天遲到早退、往外麵跑,哪能做事?”胖子對秦時光早有成見,因他是猴子的

死黨,所以開口閉口總叫他四眼狗——仗勢欺人的貨色。一提起他,他便恢複了局長大人的口氣,板著臉說:“這條四眼狗做的都是沒屁眼的事,我知道他經常出去亂竄,不是搞女人就是搞我。”我說:“我發現他最近常往野夫機關長那邊跑,你要小心一點兒,可別讓皇軍那邊對你有看法。”他哼了一聲,罵道:“我還怕一條四眼狗不成!”我說:“不是怕他,是要防他。他們跟76號院那幫人的關係本來就好,如果皇軍那邊再不支持你,我們就被動了。”他氣衝衝地說:“你等著瞧吧,總有一天我要把他們都治了,最先要治的就是他,秦時光!”我說:“所以你更要給我調人,多一個人我也就可以多盯著他一點兒。”

見他思量著,我趁熱打鐵:“電訊處新來一個報務員,叫林嬰嬰,我在舞會上跟她接觸過,感覺人不錯,聽說她跟上麵關係也不錯,把她給我怎麼樣?”他幹脆地答複我:“她?怎麼可能?剛來,誰都不了解她,怎麼能去你那邊?”我故作驚訝地說:“你也不了解?我聽秦時光說她是你的人。”他說:“哼,他知道個屁!老實告訴你,她是上麵,最上麵,總統府壓下來的,我對她也不了解,到現在才見過一麵。”他臉上露出不正經的笑容,說:“她很漂亮是不,你該不會是被她迷住了吧?要是這樣,我勸

你早收手,她的後台可不一般。”我說:“你把我想到哪裏去了,我是想,既然她上麵有人,有後台,我們更要拉攏她,把她養在我那兒,保準會成為你的人。”他恢複了正常語氣,說:“小心駛得萬年船,我不會把一個不明底細的人安插到你那兒去的,你那兒必須是我的淨土。”

汪偽政權聚攏的本是一群烏合之眾,追名逐利之徒,所以四處是幫派體係、裙帶關係,各幫係之間離心離德、明爭暗鬥。保安局內也是這樣,盧、俞二人貌合神離,雙方用人都十分小心,像林嬰嬰這種從天而降的人,來曆不明,兩邊都不敢重用。我首次出擊,試探一下,連個盼頭都沒摸到。

出師不利!

在下次舞會上,林嬰嬰知情後一言不語,陷入了某種不愉快的沉思之中,臉上有一種凝固的、受苦難的表情。但她也許意識到自己這個樣子在一群怒放的鮮花中有些失態,便端起桌上一杯甜酒,一飲而盡,接著哈哈大笑起來,像一朵惡毒開放的虞美人,妖豔又性感,一下把她剛才的失態淹沒在笑聲中。我的臉馬上有種被目光燙傷的不安感,因為我看見一道雪亮的目光向我刺來,那是秦時光嫉妒的雙眼射出的。當時他正跟靜子在跳舞,林嬰嬰的笑聲驚擾了他,沒等曲終他就走出舞池,朝我們走來。

林嬰嬰說:“也許我得好好使使你身邊這把刀,他愛

上我了。”

我說:“他是猴子的一條狗,當心激怒他他咬你。”

她說:“不會的,他在做夢,一隻狗正在做夢呢。”說著又咯咯笑。

秦時光過來問我們在笑什麼,林嬰嬰有板有眼地說:“我們在說一隻狗做夢的笑話。哦,老鄉,你應該想辦法幫我弄到這樣一隻狗,它從不咬人,也不叫,整天躺在屋簷下的走廊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做著一個個美夢,從不站起來一下。因為從不站起來,一隻燕子在它溫暖的胸脯上築起了窩。”

秦時光裝模作樣地說:“啊,這樣一條狗,需要有人打斷它三條腿,弄瞎一隻眼睛,還要把它的舌頭割了,牙齒拔了。”

靜子看看我,說:“那太殘忍了。”

林嬰嬰上前拉住靜子的手,撒嬌又撒潑地說:“不,靜子姐,我就要這樣一條狗嘛。”親昵的樣子,好像靜子和她是兩姐妹,至少是過從甚密的閨友。可事實上,這才是她們第三次見麵。靜子從開始本能地不喜歡她,到後來視她為小姐妹、閨密,中間似乎沒有什麼轉折,像水在槽中流,怎麼流都是被規矩了的,沒什麼好奇怪的。

這就是林嬰嬰,她身上有種莫名其妙的吸力和引力,能夠叫你圍著她轉,跟著她走,男人也好,女人也罷。我不知道她是天性如此,還是特殊的工作把她訓練成這樣的,應該是兩者兼而有之吧。

03

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氣

息和野草的清香。

大約一個月後,一個星期天下午,我和林嬰嬰有一次重要約會,是在郊外一座被當地人用各種傳說編造起來的神山上,整座山好似一枚巨大的馬蹄形印章。人們說這是玉皇大帝掉在人間的一枚天印,故名天印山。三百年前一位道士曾想在山上營造自己不朽的法場,但石砌的廟宇剛剛落成,一夜間便傾塌為一堆廢墟。我們看到一座破舊的尖塔和一個房屋的地基,這便是不朽的法場消失的最後一個象征。我們在曆史的石階上坐下來,頭上頂著下午三點鍾的灼熱太陽,周圍是一片在秋風中敗落、蕪雜的茅草。在我們目極之處,城市散漫地坐落在山水的環抱之中,不倫不類,齷齪不堪,猶如一桌子狼藉的杯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