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伯……”,“師伯……”,“爹。”
京城大後方,一群小孩兒麵容害怕,全數仰頭顫抖來說。隻見其中四個手拿骰子,正等著開賭,另旁邊還聚了三個偷喝酒的,正中則躺了個小鬼,醉眼惺忪間,早已吐得滿地,細觀那五官長相,卻不是自己的小兒子呂得廉,卻又是誰?
“無恥!”
呂應裳氣炸了,頓時一聲獅子吼,眾小童魂飛魄散,個個抱頭鼠竄。卻把小兒子給扔了下來。呂應裳氣急敗壞,隻得提起嗓門,喊起了大兒子:“得禮!得禮!快過來看顧你弟弟!得禮!滾過來!”叫罵了半天,大兒子遲遲不現身,八成也出門夜遊去了。呂應裳無奈之餘,隻得拎起了小兒子,徑朝臥房走去。
紫雲軒房舍眾多,這幾日華山門人在此寄住,倒也不嫌擁擠。呂應裳來到了西廂房,將門推開,但見屋內一盞油燈,一名少年端坐幾前,秉燭夜讀,正是自己得二兒子得義,他見了父親到來,當即起身見禮,恭敬道:“見過父親大人。”
呂應裳悅然而笑,看自家孩子裏老大撒野,老三撒嬌,隻有這個老二嗜讀古書,大有父風,正待誇獎幾句,卻見兒子左手提褲帶,右手遮下胯,桌上還放著一本千古名著,見是:“金海陵縱欲身亡。下”。
“無……恥……”呂應裳眼前一黑,也是氣到了極處,連話也說不出了,便把小兒子拋到了床上,急急轉身而走,至於三兄弟是否要結夥打劫,作爹的也管不著。
“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子夜過一刻鍾,呂應裳好似在交代遺言一般,隻見他兩腳一伸,泡在了熱騰騰的木桶裏,悲聲歎息:“四維不彰,國乃滅亡!”
嘩地一聲,水花四濺,呂應裳奮力跺腳,忍不住雙手握拳,大放悲聲:“嫣嫣!禮義廉恥啊!你可知管子為何說出這四句名言?嫣嫣,嫣嫣?”耳中遲遲聽不到回答,呂應裳忍不住大吼起來:“嫣……嫣!”正悲憤間,聽得麵前傳來清悅的嗓音,聽得一名女子道:“你先別吵,我還有事忙著。”
呂應裳抬頭一看,隻見炕邊一名女子身穿褻衣,背對著自己,正是自己的愛妻‘謝嫣嫣’,看她今晚好生忙碌,先將大疊衣物整理了,另還收拾厚重書籍,一件件全擱入了大木箱,模樣頗為賢惠。
呂應裳歎道:“嫣嫣,我跟你說著兒子的事情,你怎麼不理我?”謝嫣嫣頭也不回,一邊收拾著東西,一邊道:“你先等會兒,我忙完了就來。”
呂應裳的老婆出身廣南鴛鴦門,四十方過,夕陽晚山,最是風韻時候,看她背對著夫君,彎腰取物間,依稀可見裙下一雙雪白美腿,修長動人。呂應裳瞧著瞧,忽而福至心靈,便從水盆裏提起臭腳,濕淋淋地朝老婆裙下挪去。
“無恥!”老婆一聲嬌叱,霎時抓起了判官筆,狠命戳到了足底湧泉穴,直疼得呂應裳報腳慘叫:“你……你這是幹什麼?大過年的打打鬧鬧,不嫌晦氣麼?”
“還想著過年呢?”謝嫣嫣回眸一笑,嫣然道:“元宵都過完了,咱們也該回開封府啦。”
啊呀一聲,呂應裳原本抱腳喊疼,聽得此言,頓時什麼聲音都沒了,隻管茫然張嘴,呆呆望天,一幅人生苦短的模樣。
年節早已過完了,看今夜已是正月十六。三日後便得動身,返回開封府上工。念及衙門裏公文堆積如山,呂應裳不覺仰天長歎一聲:“這麼快就要走啦?我……我還沒和雨楓說上話哪。”
聽得老公思念師弟,老婆不覺掩嘴來笑:“你啊你啊,和傅元影相處了幾十年,還嫌不夠麼?幹脆把你留給他成了。”
謝嫣嫣人如其名,本性溫柔嫣然,最是體貼,呂應裳聽得出她的醋意,忽然又有了興致,當即撲上前去,笑鬧道:“好啊,連雨楓的醋你也敢吃,看我癢死你。”
兩人笑倒床上,呂應裳運起了‘明靜心算’四字訣,先給老婆細細嗬癢了,待其全身酸軟後,便又莊容儼然,沉聲道:“嫣嫣,管子有言:”禮義廉恥,國之四維‘,你這做娘倒給我說說,為何咱們家孩子鬧得’四維不彰‘,莫非是少了什麼東西?”
得禮,得義,得廉,下麵沒有了。謝嫣嫣又羞又急,啐道:“你還敢說?生孩子是我一個人的事麼?這也好怪我?”心念於此,呂應裳不由長歎一聲,道:“說得好,這確實是本人的錯。”說著說,便悄悄把她的判官筆藏了起來,跟著又把謝嫣嫣壓在床上,正要大力贖罪,老婆的香唇卻已貼上耳來,道:“房門……鎖了麼?”
“鎖了!鎖了!”呂應裳腦袋連珠跑似的點著:“全都鎖好了!”
“孩子們……”謝嫣嫣一臉嬌羞,附耳溫柔:“都睡了麼?”
“睡了!睡了!睡得不醒人事了!”呂應裳鼻中噴氣,手腳亂揮,又聽謝嫣嫣柔聲道:“那……那你昨晚答應的那件事呢?可曾辦妥了?”
呂應裳微微一愣,不知老婆所問何事,正要出言相詢,忽然間心生警惕,忙道:“妥了妥了!全都辦妥了!”謝嫣嫣大喜道:“真的辦妥了?”呂應裳奮力頷首:“這個自然!你吩咐下來的事情,我何時敢打馬虎眼了?”
謝嫣嫣‘啊’了一聲,她情不自禁地抱住丈夫的頸子,喜中帶淚:“若林,謝謝你了。”
呂應裳咦了一聲,不知老婆好端端的,卻是想謝些什麼?反正禮多人不怪,便道:“不謝不謝,這是應該的。”他把錦帳放下,正要脫褲跳床,卻聽老婆微笑稱讚:“若林……我就曉得你疼孩子……咱家得禮想了多少念就是想起練‘三達’,卻老是給長老們壓著……這下你答應給他借來‘三達劍譜’,他要是聽說了,不知要有多高興……”
‘三達’二字一出,咚地一聲,呂應裳居然不必踢打,便已自行滾跌下床。老婆愣了半晌,旋即恍然醒悟,大放悲聲:“呂應裳,你又蒙人了!”說著判官筆又戳了過來,招招狠辣,嚇得呂應裳東滾西翻,狼狽無比。
‘智劍平八方,仁劍震音揚,勇劍斬天罡’,這便是華山玉清的無上絕學:“三達劍‘。這套劍法威名太盛,幾十年來不知引得多少弟子好高騖遠,就盼習成三達,也好成為下個寧不凡。看大兒子得禮每日遊手好閑,自是最最自命不凡的一個了,可憐謝嫣嫣平日多聽了兒子的吹噓,居然信以為真,便老是要丈夫說服長老,讓兒子早日起練三達,以免耽誤他成為’天下第一‘。
天下慈母心,誰不望子成龍?這謝嫣嫣尤其如此,想她一年到頭隨丈夫旅居開封,卻把三個兒子留給長老們管教,母子間聚少離多,是以平日一旦見麵了,對孩子們總是千依百順,溺愛得不成話,便算小畜生放狗屁,也當天籟來聽。隻是知子莫若父,兒子腦袋瓜幾斤幾兩,呂應裳豈會不知?平時自是想盡辦法推脫拉,這會兒便給老婆逮個正著了。
謝嫣嫣容貌頗美,性子也頗溫柔,可誰妨害她兒子成為‘天下第一’,自得親手殲滅。可憐呂應裳給老婆狂踢濫打,不免叫苦連天:“嫣嫣,你……你別老聽得禮吹牛,這……這三達不是尋常功夫,天資若是不夠,萬萬學不得,你要想揠苗助長,反要毀了得禮的一生啊!”
“什麼?你嫌得禮笨麼?”謝嫣嫣大哭道:“孩子是我生出來的,他要是資質差,你也脫不了幹係!”說著把手中判官筆奮力一拋,咚地輕響,射中了屋內衣箱。
“好了,好了!”呂應裳全身發冷,顫聲到:“我……我答應你,一定讓得禮起練三達,好不好?”謝嫣嫣大喜道:“真的麼?那他何時可以練?”呂應裳嚅嚅喏喏:“三……三十年後。”
謝嫣嫣大驚道:“什麼?為何要三十年?”呂應裳歎道:“這三達劍法裏有個三字,意思就是說要三十年後才能練,現下得禮還隻二十歲,等五十歲便能學了。”
“又胡說!”老婆大恨大悲:“你自己說!蘇穎超是幾歲起練三達的?”
呂應裳歎道:“十六歲。”老婆哭道:“你總算說實話了,人家蘇穎超十六歲就能練秘笈,咱家得禮這麼大年紀了,憑什麼不讓他習練上乘劍法?敢情你是看不起自家孩子麼?”說道悲傷處,竟爾站起身來,掩麵啜泣中,便要奪門而出。
呂應裳心下大驚,看此時老婆隻穿了件褻衣,衣衫不整,倘使奔出門去,滿山弟子瞧到眼裏,那還不口涎橫流,手舞足蹈麼?他一把抱住嬌妻,哀聲道:“行了,行了,別鬧了,我明日去找雨楓商量商量,隻要他首肯了,一切都好談。”
眼見丈夫把傅元影抬了出來,謝嫣嫣自是勃然大怒:“又來推卸!要是傅元影不答應呢?”
呂應裳嗬嗬苦笑,正待敷衍幾句,猛見愛妻目藏殺機,不覺心下一寒,顫聲道:“他……他要敢說個不字,我就……我就……”謝嫣嫣森然道:“你就什麼?”呂應裳厲聲道:“我就宰了他!”謝嫣嫣哽咽抽噎,含淚致謝:“老公真好,那得禮明日就可以起練三達了,是麼?”
呂應裳嚅嚅喏喏:“當……當然,明兒我就去找穎超借劍譜,一定得讓得禮翻個痛快。”
“真的麼?”謝嫣嫣慧眼含淚,哽咽道:“那得義,得廉呢?他倆也可以跟著學麼?”呂應裳歎道:“當然可以,全家老小一起切磋,武功才進展得快啊。”
咻地一聲,謝嫣嫣轉嗔為喜,便在丈夫臉上香了一記,嫣然含笑:“這才是我的好老公,不枉我當年給你生了三個乖寶。”呂應裳心道:“恨呂某瞎了狗眼,娶了你這瘋婆娘回家。”口中卻大讚道:“呂某妻閑子孝!人生幸福若此,上天待我不薄啊!”說著去解老婆的裙帶,果然這會兒太座心情好轉,便讓他順利得手了。
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先前呂應裳興致勃發,宛如弱冠少年,誰知太座又哭又鬧,到了開飯時,菜不免冷了大半。他摟著老婆的纖腰,附耳道:“嫣嫣,你每日裏開口三達,閉口三達,到底知不知道‘三達劍’是怎麼來到華山的?”
謝嫣嫣做了個鬼臉,俏皮道:“達摩老祖送你們的。”見得老婆嬌媚帶喜的模樣,呂應裳卻是心下暗歎,道:“嫣嫣啊,人之所以無恥,多半是無知所致。你平日那麼賢惠美麗,怎會連‘三達劍’的來曆也不曉得?”謝嫣嫣哼道:“我又不是華山弟子,為何要知道?”
呂應裳歎道:“好……不知便不知,那也沒什麼。隻是你嫁來華山這麼多年,總曉得咱們是什麼派吧?”謝嫣嫣悻悻地道:“什麼派?你們華山門下人人帶劍,不就是個劍派麼?”呂應裳儼然搖頭:“錯之極矣,咱們華山玉清最初根本不練劍,而是道家三宗之一的‘丹鼎宗’。”
“丹鼎宗?”謝嫣嫣茫然道:“可是……可是賣藥的麼?”
“說對了!”呂應裳一拍大腿,讚道:“瞧你多聰明!一猜便中!咱們華山以前什麼都不幹,專愛煉仙丹!”謝嫣嫣是個笨蛋,聽得老公稱讚,莫名間便歡喜起來了:“我就說嘛。你們觀裏不是供著太上老君麼?當然愛煉丹了。那你們又是怎麼改練劍法的?”
呂應裳生平最大嗜好,便是抗顏為師,好容易引出老婆的好奇心了,忙道:“這說來話長了。來,你趕緊泡壺茶來,咱們從‘天隱道人’的生平談起……”
“才不要聽。”謝嫣嫣不是笨蛋,當場便識破陰謀了,嫣然笑道:“你這人老說假話,沒一字可信。”說著勾住了老公的頸子,兩人便滾上床去了。至於呂應裳嘴裏的故事,隻好說給棉被聽了。
呂應裳近年受長老重托,早在為華山做誌,自知本門雖以劍法聞名於世,實則最初並非劍派,而是列屬於道家三宗之一的‘丹鼎宗’。門人奉‘希夷先生’為祖師,談養生,煉靈丹,便與普天下的道士一般,同樣夢想著‘羽化成仙’。
據道家北祖葛洪所載,成仙共有三條捷徑,便是所謂的‘天丹’,‘地丹’,‘人丹’。據傳‘天丹’是天地靈氣自然化生而成,百世難逢,玄妙無比,一經服用,立時成仙。隻是此丹可遇不可求,古書裏雖然言之鑿鑿,千百年來卻沒聽說有誰看過,更別說是吃過了。
天丹虛無飄渺,‘地丹’卻是真有其事。按‘抱撲子’一書所載,這地丹便是道士自己煉出來的靈丹。他們相信天丹可從地丹轉化而來,隻消采集日精月華,依秦漢古方熬煮,便能從丹鼎裏聯儲一顆真正的靈丹,依此服食,自能脫去凡胎,飛升成仙。
雖說‘地丹’一說深入人心,從者極眾,不過還是有人不信。他們以為要想修成仙家正果,絕不能單憑吞丹服藥,而是要從肉身鍛煉著手。這派說法便是‘人丹’的由來。這‘人丹’又稱‘內丹’,其實就是道士打坐修聚的內力。他們相信唯有吞吐罡氣,修聚真元,方能獲取天丹,這才是飛升成仙的不二法門。
‘人丹’也好,‘地丹’也罷,其實都不是道家仙術,二十武學神通。隻是為了誰才是仙家正統,天下道士互斥對方為異端,進而分作了兩派,一派是專修人丹的‘隱仙宗’,另一派則是華山所屬的‘丹鼎宗’,專以煉製‘地丹’為主。這兩宗相互爭雄,勢均力敵,隻是幾百年下來,誰也沒見著王母娘娘,倒是武學秘笈多了不少。以隱仙宗為例,有神霄派的‘天心五雷正法’,北派的‘九字真訣’,‘不老術’等等,而其中威力最似仙法,也最難習成者,便是經十四世而入武當之手的‘純陽功’。
‘純陽功’號稱天下內丹之最,乃是‘隱仙宗’至高密寶。隻是經文太過艱澀,習練者須貫通天地道藏,方能蒙其啟發,是以習成者極罕。那‘丹鼎宗’也不遑多讓,他們雖從秦漢古籍裏尋獲大批秘方,提煉了‘華山金丹’,‘大別火丹’,‘青城黑丹’等等,各有神驗,然則威力最最逼近‘地丹’的一顆,卻是經千年古傳,曆七十二世而入江南魏家之手的‘元丹’,服用者號稱貫通天元,世稱‘元元功’。
純陽功,元元功,並稱仙家兩大神功,隻是這兩者都是難上加難的東西。尤其那‘元丹’三千年來僅得三顆,幾如鳳毛麟角。是以兩派人士每逢機緣巧合,一旦有人習成‘純陽’,抑或服下‘元丹’,總要狠狠揚眉吐氣一番,大吃大喝個百來年。
在天隱道人崛起前,正是‘隱仙宗’全盛之時。那時北派有人練成了‘純陽功’,聲勢顯赫,連少林高僧也難以匹敵,反觀‘丹鼎宗’,卻有百年煉不出一顆靈丹,不免丟人現眼之至。是以天隱踏入江湖時,第一個落腳處便選了‘丹鼎宗’旗下的‘華山玉清觀’。
華山位列‘丹鼎八派’之一,當時早已沒落了,門裏雖有一顆‘大金丹’,不幸卻又給不肖門人偷走,是以山上人人自危,就怕‘隱仙宗’趁虛來攻。正因如此,當天隱上山掛單,說自己想來此傳藝授業之時,長老們莫不欣喜若狂,都以為有高手來幫忙煉丹了,哪知細問之下,天隱卻坦承自己不服丹藥,不練內功,對‘人丹’,‘地丹’一無所悉。長老們問他會什麼,天隱便從行囊裏拿出一枝桃木劍,在廳堂地下畫了一隻大圓圈。
天隱從何而來,籍貫何處,已不可考,不過呂應裳曾查過本派典籍,都說天隱畫圓費時極久,所得之物‘似圓實方’,‘無可會解’,長老們錯愕之餘,都以為來了個畫符抓鬼的江湖術士,便仍給他一隻鋤頭,一副扁擔,讓他到後山幫著挑水種菜。天隱也沒抱怨,便默默接下鋤頭,自在後山搭了間茅屋,過著隱居的日子。
真金不怕火煉,不到一年,‘隱仙宗’便大舉來攻了,那時長老們搜遍丹鼎,裏頭卻是空無一物,自然給打得遍體鱗傷,這時天隱便提著一隻鋤頭下場了,從此也讓後人明白了一件事,原來武林除了‘隱仙’,‘丹鼎’兩大宗之外,還有第三條武學新路。
‘天下五大宗,心體氣術勢’,在天隱崛起之前的江湖,除了外門,便是‘仙家’,這些人之所以給冠上一個‘仙’字,正是因為他們能飛能跳,力大無窮,往往一個清秀小姑娘,練功吞丹後,便能打得大力士哀哀告饒,宛如神仙下凡也似。也因如此,當天隱道人扛著鋤頭出來,自稱是‘三達人’時,眾仙家莫不笑破了肚皮,以為來了個妄人。
在天隱之前的武林高手,相貌必然有跡可循。不說外門好手筋骨粗壯,單看仙家這些高人,要不印堂發光,目生光華,要不足有雲氣,口吐異香,可天隱現身時,卻是目光渙散,下盤虛浮,眼袋浮腫,舌生臭苔,看這人非但沒練過武,怕還腎虧水腫,怪病纏身,卻敢找仙家高手放對,這豈止是不自量力,簡直便是鬧自殺!
眼看來了個瘋子,眾仙家不免笑岔了氣,隻是兩邊動上手之後,眾仙家就笑不出來了,因為天隱一直揍,一直揍,直揍得他們鼻青臉腫,全數逃下華山為止。以為自己撞邪了。
天隱初試啼聲,立時驚動天下,這並非是他的武功高,反而是因為他的武功太低了。他的身法一如常人,既不會跑,也不會跳,可不知為何,他的鋤頭就是打得到人,以眾仙家身法之快,卻也躲不開。消息傳出,便引來當時‘隱仙宗’北派第一高手,威靈子一探究竟。
威靈子並非泛泛之輩,他是‘純陽功’第六代傳人,內力之強,震古爍今,素有‘活神仙’之稱。他能龜息閉氣一個時辰,亦能飛花傷人,隔空取物。天下無人能與其並肩。天隱知道自己遇上了真正的高手,便也鄭重其事,生平首次抽出了桃木劍,以‘三達劍’出馬應戰。
這場比試至關重大,身為‘三達劍’的始祖,天隱若敗於威靈子之手,中原武術便要走入一個死胡同,千年難有新局。相反的,他若能重挫敵手,天下武林便能大開眼界,從此走到仙家以後的新境界。
“啊……若林……你好臭……”老婆嬌喘細細,打斷了呂應裳的思緒,她把棉被拉了開來,歎道:“你方才沒洗腳,對吧?”
“洗啦!”呂應裳滿腦子都在想著本門的故事,不免神思恍惚,喃喃便道:“你剛才不是親眼見我洗了?”
“真怪,那為何被窩裏還那麼臭?”謝嫣嫣吐氣如蘭,卻無法阻擋腳臭,忙道:“不信你自己聞。”呂應裳埋首入被,仔細嗅了嗅,忽對自己的臭腳狂喊一聲:“天隱道人……贏了!”
“天隱道人?”謝嫣嫣錯愕不已:“他……他贏什麼了?”
呂應裳精神一振,曉得石破天驚之後,老婆終於給故事吸引了,忙從棉被裏探出頭來,解釋道:“他贏了威靈子啦!”謝嫣嫣愕然道:“威靈子是誰?是孩子們的新朋友嗎?”呂應裳忙道:“不是,威靈子是五百年前的大高手,慘敗給天隱道人。”謝嫣嫣迷惑道:“這……這和你的腳臭有何幹係?”呂應裳急急地道:“幹係可大了。你可知天隱為何能打敗威靈子?”
謝嫣嫣喃喃地道:“他……他的腳丫也很臭麼?”呂應裳臉上一紅,忙道:“別鬧了,你且用心想想,天隱道人是個凡夫俗子,出劍既不快,也沒什麼內力,可威靈子卻是上天下地,無所不能,如此身法,居然敵不過一個平常人,他自己一定覺得很奇怪吧?”
“你才奇怪。”謝嫣嫣睜著一雙慧眼,茫然道:“老是說這個幹啥?這關我什麼事啊?”
華山的人都有幾分傻氣,呂應裳身為九代門人之首,自也有幾分才華,忙道:“你別老是打岔。來,我跟你說呦,我看過北派的記載,都說威靈子比武時‘無所適從,若有所思’,這意思就是說他在打鬥時傻住了。事後旁人問他為何敗給天隱,威靈子自己卻也說不上來,他經過七天七夜的苦思,終於找到自己敗北的理由……嫣嫣,你知道那是什麼?”
“好臭。”謝嫣嫣掩鼻道:“你去拿香露水來,在被子上灑一灑,實在太臭了。”
“好……好……”呂應裳勉強自己爬起身來,右手伸長,勉強去撈香露水,道:“我跟你說,後來威靈子想了很久很久,他終於發覺了,原來自己輸給了天隱,並非是武功不如他,而是因為……因為……啊呀呀!”
呂應裳抱著臭腳,發覺老婆又拿起了判官筆,不由疼道:“你……你幹啥戳我的腳!”謝嫣嫣罵道:“你到底在羅索什麼?平日要你管孩子的事,你都推三阻四的,一提起你們華山那些八百年前的無聊事,你便鬼迷心竅似的,你是給人施了妖法麼?”
“對!”,呂應裳豎起大拇指,讚道:“說你笨!你倒一點也不笨嘛!就是妖法!”說著趴到老婆身邊,細細解釋:“我跟你說哦,威靈子想了七天七夜,終於找到了輸給天隱的理由,因為天隱道人練了……”
‘啪’地一聲,呂應裳挨了一個大耳光,謝嫣嫣狠狠瞪了老公一眼,隨即轉向照壁,自管睡下了。呂應裳吃了一驚,這才發覺自己闖禍了,也是擔心一會兒要睡地板,忙抱住了老婆,哄弄道:“嫣嫣,別氣了,別氣了,一切都是妖法,都是妖法,全是妖法害的……”他嘴中哄哄,手上拍拍,心裏卻又陷入了沉思。
確實是妖法,當年威靈子敗北,始終找不到情由,以招式而論,他強於天隱,以內功而論,他更不知勝過天隱千百倍,可他為何打不贏人家呢?追根究底,一切都是妖法。
道家除了隱仙,丹鼎二宗之外,其實還有一個沒落已久的宗派,便是畫符抓鬼的‘符錄派’,此派專以妖法害人,乃是仙家大敵。威靈子反複推敲後,便把情由告訴了同道。消息傳出,舉世嘩然,萬沒想到堂堂的‘丹鼎宗’,居然與妖道勾結了?於是大批好手絡繹上山,都在責問天隱為何偷學妖法,天隱笑岔了氣,以為遇上了瘋子,便將他們一一轟下山去。
天隱的武功很強,強到無人能在他手下走過三招。然而他看似贏個沒完,實則輸個不停,他贏得越快,他的武功越像妖法邪術,再也洗不清了。此後天下鳴鼓而攻之,轉來責問華山為何縱容門下,收容妖人?長老們明白天隱已是武林公敵,隻能請他離山。然而天隱不肯走,誰能奈何他?此後數十年,他便一直隱居山後,直到過世前,他都沒有離開過一步。隻是天隱再也不曾展露過武功了,因為沒人敢跟他打,非但如此,他也沒再說過一句話,因為沒人願意和他交談。
身為天下人眼中的公敵,那種滋味隻有天隱知道,他打敗了全天下,卻隻能把自己囚禁在一間小茅屋裏,連個說話的人也找不著。臨終前他萬念俱灰,自知三達即將失傳,隻能自己召來了一疊破紙,抱病畫下百幅圖形,隨即放聲大哭,力盡而死。這整整一百張謎也似的符咒,便是華山後世的無解之謎:“三達劍譜‘。
天隱看似從未輸過,其實也沒贏過。他的劍法超越了當代,空前未有,所以他一輩子找不到敵人,也交不到朋友,直到闔然長逝前,他也沒有傳人。身後百年,方有人找到他遺留的劍譜,然則為時已晚,天隱已死,世上再無人能破解三達,從此這些符咒變化為一個毒咒,它咒得華山後人焚膏繼晷,廢寢忘食,幾百年下來,那些走火入魔的,失心發瘋的,不知凡幾……
想到這裏,呂應裳不覺歎息了。什麼三達劍,三達人,智者,仁者,勇者……全都是愚者,當年‘古夢翔’號稱百年奇才,卻硬生生給‘仁劍’逼成了一個廢人。再看那資質千載難逢的‘寧旺財’,小時候多快活,可臨得最後一關‘勇劍’,不也把劍譜撕個稀爛,痛苦嚎啕?
真是傻啊……呂應裳手上抱著老婆,不覺釋然了。看人生不過百年,最要緊的便是傳宗接代,多子多孫,若能身無分文的死在妓院裏,那才叫做不枉此生。想著想,呂應裳把褲子一脫,把老婆的裙子一扯,正要為父母盡孝,為國家盡忠,為百姓做榜樣,忽聽門外隱隱傳來呼吸聲,似有人在外窺視。呂應裳心下大怒,忍不住暴喝一聲:“得義!又來偷看爹娘了!難不成你真無恥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