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下第一大笑話(2 / 3)

子曰:「雍也可使南麵」,南麵之氣,亦即王者之氣也,傅元影微起錯愕,隨即搖了搖頭,釋然一笑:「老爺子,雨楓倒不知您還善於看相。」

瓊武川搖頭道:「雨楓,你不是官場中人,自不信讖緯的道理。可咱們這些朝廷裏打滾的,最信者三,一是命、一是運、一是氣!幾十年下來,潮起潮落,教你不信也難。」

傅元影不置可否,含笑又道:「那照老爺子看來,楊大人的麵相有何特異之處?」瓊武川深深歎了口氣,道:「記得是景泰三十三年吧……那年楊肅觀打了個敗仗,到了奉天門前,那時我也剛好路過,猛一見到他,突然被他嚇了一大跳,險些滑了一大跤……」

傅元影皺眉道:「滑了一跤?怎會如此?」瓊武川喘息道:「這我也說不上來,我隻記得那天他背對著奉天門,凝望北京,那一刻,我突然覺得似曾相識,便在心裏直喊,對!這就是南麵之相……我見過的……」傅元影越聽越是不解,皺眉道:「老爺子的意思是……那時的楊大人看起來很麵熟麼?」

瓊武川低聲道:「這我說不清楚……反正那一幕就是似曾相識,好像在哪兒見過……自那之後,我便知道他絕非池中之物,早晚能飛騰人間……」

這話玄之又玄,傅元影自然聽不懂,他推測半晌,忽道:「是了,這是因為他長得像他父親楊遠,所以站在奉天門前,猛一下便讓您誤認了,是嗎?」瓊武川搖頭道:「不是。楊遠身上沒有他那種氣。」傅元影道:「您的意思是說,他父子倆長得不像?」

瓊武川道:「說不像,那也不算,這楊家父子都是白麵斯文,也算有幾分神似。可不知為何,他老子就沒那個氣,不似他這大兒子楊肅觀,讓我越看越覺得膽戰心驚……」

傅元影越聽越胡塗,便道:「老爺子,我這樣問吧,您初見楊大人時,他那時多大歲數?」瓊武川道:「那年他剛從少林寺還俗,年方十八。」傅元影道:「那時您便覺得他有『王氣』麼?」

瓊武川搖頭歎道:「那時……那時還不覺得。」傅元影微微一笑:「這麼說來,這王者之氣還是與時俱進的?」瓊武川聽得諷刺,卻也不去反駁,隻低聲喃喃:「看來……真是如此。」

老人家總是老眼昏花,疑神疑鬼,傅元影忍不住笑著搖頭了:「那劉總管、柳昂天呢?他倆見了楊肅觀,也覺得此人似曾相識嗎?」瓊武川搖頭道:「沒聽說過。」傅元影道:「那江充呢?聽說這江太師是真正懂得麵相的,他也沒看出楊肅觀非比尋常?」

瓊武川木然道:「沒看出。所以他才成了我的……」突然嘿嘿一笑,道:「手下敗將。」

景泰三雄之中,向以江充城府最深、劉敬智慧最高,柳昂天識人最廣,想這「江劉柳」三大權臣都瞧不出的事情,瓊武川卻能慧眼獨具,不能不讓傅元影半信半疑。眼看傅元影沒說話了,瓊武川低聲道:「雨楓,你當我發瘋了,是嗎?」

傅元影搖頭道:「不,老爺子沒瘋,瘋的是我。」瓊武川惱道:「什麼意思?」傅元影淡淡地道:「老爺子是贏家。贏家是不會瘋的。」

確實如此,十年前複辟大決戰,江劉柳都死了,瓊武川卻活了下來,這是因為他站對了邊,靠對了人,從此躍居為朝廷第一世家,無可動搖。不過傅元影卻不知道,原來當年國丈選擇了楊肅觀,竟是因為此人的麵相。

「衛青不敗由天幸,李廣無功緣數奇」,人生許多事,往往莫名其妙,這就叫天命。傅元影也不想追問了,伸手拉住國丈的褲帶,將他的睡褲拉了下來。瓊武川道:「雨楓,你別當我是老糊塗,告訴你,我瓊武川為人做事,向來是有遠見的,好比說……好比說……」傅元影接口道:「出手打跑自己的孫女?」

「他madeshi!」瓊武川用力一拳捶在床上,吼道:「存心氣我是吧?混蛋……你說!說!我為啥要打芳兒?」國丈氣得結巴,傅元影卻是麵不改色:「老爺子是怕那姓盧的,是麼?」

瓊武川喘道:「看你跟了我這許多年,總算還不胡塗啊……」伸手搭住傅元影的肩頭,提腿進了褲腳,咬牙道:「你……你曉得那姓盧的像誰?」先前國丈才說楊肅觀身有王者之氣,現下又替那姓盧的看起相了,傅元影替他綁好了褲帶,便又取來外衣,道:「老爺子,手舉高。」

國丈微微喘氣,慢慢穿上了袖子,道:「那姓盧的,讓我……讓我想到了我兒子……」

傅元影聞言一怔,停手下來,隻見國丈撫麵低喘:「雨楓,你說……為何瓊翊樣樣都強過我,卻會比我早死?」傅元影無言以對,正要帶著國丈穿衣,卻聽一聲哽咽:「因為他這個人……比誰都有良心……」話到嘴邊,突然激動起來:「所以他……注定要第一個倒下!」

砰地一聲,國丈把腳一踢,猛聽轟然巨響,木桌飛了起來,撞破窗扉,直直墜到了樓下。屋外響起一片驚喊:「怎麼了?」傅元影大聲道:「沒事!這兒有我!」

瓊武川雖然年老多病,可發起威來,氣力仍是駭人,看他須發淩亂,抄起了桌上鋼鞭,使勁一掃,乓琅一聲,先將衣櫃掃得坍了,隨即反手一抽,又將花瓶盡數砸破,傅元影也不勸阻,隻退到了牆邊,靜靜看著老人家發泄。

良久良久,國丈放落了鋼鞭,雙肩不住,竟似哭出了聲。傅元影替他穿上外衣,低聲道:「老爺子別這樣了。當年翊少爺他……是自願喝下那杯酒的。」驟然之間,老國丈仰起頭來,熱淚卻從眼角滑落,哽咽道:「雨楓,你……你也覺得我是個心狠手辣的父親麼?」

傅元影低聲道:「老爺子,這話該問您的一雙兒女,不能問我。」歎了口氣,便從衣架上提起朝袍,徑自披到瓊武川的肩上。

這件官袍色呈豔紅,雙肩繡以獅虎,正中補子則是一隻五彩火鳳,看瓊武川官袍加身,不知怎地,原本氣息短促,卻變得呼吸剛猛,原本須發淩亂,卻成了豪邁落拓,他不再是什麼糟老頭,而是本朝右柱國、複辟大戰第一大特功,「奉天翊運推誠武臣」,瓊武川。

忙了半個時辰,國丈總算穿戴完畢,傅元影擦了擦汗,道:「老爺子,可以走了麼?」瓊武川左手叉腰,右手提著鋼鞭,靜靜地道:「你坐下。」

人要衣裝、佛要金裝,天下最大的靈丹妙藥,就是這一帖。瓊武川穿上了官袍,說話也威嚴了許多,眼看傅元影乖乖就範,便道:「我這兒有件大事,攸關我瓊家滿門生死,得立時與你商量。」傅元影心下一凜:「老爺子說的是怒蒼……」

國丈製住了說話:「錯了。什麼怒蒼之禍、八王之亂,都要不了你我的性命,真正能見生死的事,是這一件。」說話之間,便從枕頭下取出一張字紙,塞到「雨楓先生」手裏。傅元影微微一奇,正要開掌來看,瓊武川卻道:「先別忙。」

國丈目光深沈,傅元影卻是心下迷惑,看現今朝廷兩件大案,一是立儲案,也就是是國丈嘴裏的「八王之亂」,再一個便是「怒蒼之禍」,西郊阜城門外的那把怒火,前者包圍群臣、後者包圍京城,都是迫在眉睫的大事,可國丈卻似心有旁騖?

屋裏靜悄悄的,隻見國丈握住傅元影的手,嗓音轉為柔和,低聲道:「雨楓,你今年多大歲數了?」傅元影欠身道:「過了元宵,雨楓就五十了。」瓊武川伸手出來,輕撫他的麵頰,低聲道:「這麼說來,那個秘密……你也守了二十四年了?」不知不覺間,傅元影身上發起抖來了,寒聲道:「老爺子,你…你這話是……」國丈低聲道:「那杯毒酒又來了。」

砰地一聲,傅元影竟爾滑倒在地,張嘴駭然,瓊武川輕聲道:「打開紙團。」傅元影大口喘息,勉強撐起身子,隻見掌心裏有張字紙,已讓國丈揉成了一團,他慢慢將之展開,卻見到了一行字,見是:「天下第一大笑話」。

傅元影顫聲道:「這……這是……」瓊武川道:「猜吧,天下第一大笑話是什麼?」

傅元影臉色鐵青,慢慢將字條翻到背麵,看到了一行字跡,見是:「皇後娘娘的兒子……」

「啊呀!」陡見這心裏埋藏二十年的秘密,饒那傅元影練了一輩子的內功,還是忍不住雙手抱頭,狂叫出來,正要將紙條撕得稀爛,卻聽國丈道:「定下神來,什麼都別動。」

傅元影低頭喘息,咬牙切齒,又聽國丈附耳道:「把字條收好,咱們還得靠它指引,揪出幕後主使。」聽得提醒,傅元影啊了一聲,這才想起這字條是個線索,他將字條貼肉藏好,深深吸了口氣,語音顫抖:「老爺子,這……這字條是打哪來的?」

瓊武川替他斟了杯熱茶,道:「喝下去,先定定神再說。」傅元影坐了下來,慢慢喝了幾口熱茶,讓心情定下,聽得國丈低聲道:「我一早起床,見到案上壓了這張字條,拿起一看,才知出了大事。」

傅元影咬牙切齒:「有內奸,我……我既刻召人來問。」正要轉身離房,卻又讓瓊武川拉住了:「不要節外生枝。這不是府裏人送進來的。」傅元影嘶啞道:「何……何以見得?」

瓊武川靜靜地道:「隻要是我瓊家的人,哪怕是一條狗、一隻雞,都會受這字條牽連。誰會傻到拿自己全家的性命玩笑?」薑是老的辣,這張字條若是泄漏出去,那便是罪夷九族的大罪。瓊府上下兩百餘口人,無一人能脫身。國丈不愧經曆過兩次複辟政變,生死關頭,拿捏精準。反倒是傅元影方寸大亂,喘了口氣,低聲又問:「那……那照老爺子看,這字條是什麼人送進來的?」

瓊武川道:「我推算過,此事隻有兩個可能。其一,便是立儲案。」傅元影心下一醒,忙道:「徽唐徐豐魯?」瓊武川道:「正是。現今立儲在即,這些籓王兔崽子早在抓我瓊家的把柄,掘地三尺,無所不用其極,這便讓他們查出了蛛絲馬跡。那也未可知。」

傅元影聽著聽,忽道:「不會。」這回輪瓊武川「哦」了一聲:「何以見得?」傅元影道:「老爺子,世上的秘密隻消經過我的手,便不會再外泄。」傅元影這話說得斬釘截鐵,斷斷無轉圜餘地了,料來「徽唐徐豐魯」便把瓊家的祖墳都掘開了,也挖不出這字條上的秘密,此間事情,必是他人所為。

「喀……嗨……」瓊武川推開窗扉,朝外吐了一口膿痰。傅元影又道:「老爺子方才說了兩個可能,另一個是什麼?」瓊武川提起茶碗,漱了漱口,道:「義勇人。」

「義……義勇人?」傅元影麵色微變,瓊武川皺眉道:「怎麼?你也聽過他們?」傅元影低聲道:「我……我曾聽若林提過幾次,說朝廷裏有一幫人專和楊大人作對,好似叫『反楊十大臣』,也不知是真是假。」瓊武川嘿嘿一笑:「好你個呂若林,明察秋毫啊……」

傅元影不願拉師兄下水,便轉過了話頭,道:「老爺子,您和這『義勇人』有仇麼?」瓊武川道:「我是楊肅觀的盟友,這義勇人卻是楊大人的死敵,你說咱們倆家有仇沒仇?」

傅元影低聲道:「這些人到底是什麼來曆?何以這般憎恨楊大人?」瓊武川道:「這些人有的是朝中大臣,有的是江湖術士,全都吃過楊肅觀的虧,於是便以柳昂天的名頭為號召,結盟立誓。」傅元影納悶道:「柳昂天?這人不是過世了?為何要以他為號召?」瓊武川道:「相傳柳昂天……死於楊肅觀之手……」傅元影心下一凜,立時默然低頭,不再多問了。

守密之難,難如登天,想傅元影的肚子早被秘密裝得滿了,如何還裝得下新東西?聽得秘密又來了,忙掉過話頭,低聲道:「老爺子,倘使這字條真是義勇人搞的鬼……那他們是要……」

瓊武川附耳道:「他們是要我背叛『鎮國鐵衛』,下手扳倒楊大人。」

傅元影心頭大震:「那……那要是老爺子不從呢?」瓊武川道:「這張字條便會放到萬歲爺的案上,你想咱們瓊家會如何?」這話如同雷霆閃電,直打得「雨楓先生」作聲不得。良久良久,聽他低聲道:「老爺子,你想過向楊大人求援嗎?」

瓊武川道:「這事若讓楊大人知道,我瓊家立時便倒。」傅元影聞言一愣:「老爺子,你……你不也是鎮國鐵衛的……」瓊武川嘿嘿一笑:「雨楓,你還是沒弄懂啊,你可知義勇人的靠山是什麼人?」傅元影沈吟道:「是……是宰輔何大人?還是……伍大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