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始至終,盧雲就沒信任過這位琦小姐,隻覺得她事事透著算計陰謀,絕非豪傑一類,若非靈智方丈居中斡旋,又有韋子壯擔保,盧雲壓根兒不願與之為伍。如今聽滅裏一說,自己恐怕真是被設計了,他歎了口氣,又道:“那林先生呢?他也被蒙騙了嗎?”
滅裏道:“那倒沒有。我猜這林先生也和公主一樣,早就知道景泰皇帝不在了。”盧雲愕然道:“什麼?公主......公主早就知道父皇不在了她為何還回來?”滅裏笑了笑:“盧大人,在你眼裏,公主是什麼樣的女人?”盧雲低聲道:“堅忍沉毅,目光遠大。”
滅裏道:“說得貼切。正因她的堅忍沉毅,她把許多事情都埋在心裏,並未告訴我,甚至且也未曾告訴林先生,打一開始,她就把底牌藏了起來,誰也沒露口風。”
盧雲靜默下來,隻是忙著滅裏,聽他道:“這趟公主歸國,大家各有算計。林先生有自己的打算,所以才私下與琦小姐接頭,公主亦然。她也有自己的安排。實不相瞞,在下手裏還握有一道密令,事先連林先生也不知情。”盧雲雙眉一軒:“什麼密令?”
滅裏道:“公主要我去找一位唐王爺,請他重啟仁智殿的密道,查一查這密道究竟通往何方。”盧雲低聲道:“仁智殿的密道?莫非便是......當年劉敬掘出來的政變密道?”
滅裏道:“你說對了一半。這條秘道,確是劉敬當年舉兵之地,可這條密道卻不是他掘出來的。”盧雲茫茫然地:“不是劉敬又是誰......”滅裏道:“是隆慶帝。”
盧雲聞言一怔,看這隆慶帝便是武英、景泰之父,豈料他身後不單留下了兩個兒子,還遺下了一條密道,卻是想幹些什麼?
盧雲低頭忖量半晌,又道:“後來呢?你們......你們進去密道了?”滅裏道:“進去了。公主挑選的這個唐王爺,真是個厲害角色,他請東廠的房總管相助,這便潛入了禁宮,也在仁智殿找出了密道。其後我暗中尾隨,卻去到了一處地方,人稱‘楊家村’。”
盧雲吃了一驚:“什麼?楊家村?”滅裏道:“當地居民全姓楊,故以此名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盧雲呼吸不由微微加快:“這村子......可與楊肅觀一家有關?”
滅裏道:“這就不清楚了,當時唐王爺一進村裏,聽得自己到了楊家村,也是大感意外,這便找了當地許多耆老來問,卻又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隻能上訪祖廟,不意竟遭到了大批高手攔截,打了個天翻地覆。”盧雲點了點頭:“是鎮國鐵衛的人出手了。”
滅裏道:“沒錯。當時我看情勢不妙,隻能現身一戰,也好讓唐王一行人從容逃離。其後我返回京城,便將祖廟裏的事情一一回報給公主。”盧雲低聲道:在祖廟裏查到了什麼?”滅裏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盧雲蹩眉不解:“天知地知?什麼意思?”滅裏道:“到了此處,線索便斷了。不過我已用蜂鳥傳書,將這八個字回稟了公主。”說著從腰間取出了一隻遠筒,交到盧雲手中。
這株大樹與紅螺塔相隔裏許,盧雲提起遠筒,凝目遠眺,隻見兩座寶塔幽幽暗暗,雖在雪霧裏,兀自透散紅光,他慢慢移轉遠筒,突見右方塔頂窗兒點了燈光,依稀坐得有人。
盧雲啊了一聲,已知銀川公主便坐在窗邊,卻讓自己瞧到了。他凝視良久,始終不見窗兒開啟,自也見不到公主的身影,隻能放開遠筒,低聲道:“將軍,你看楊肅觀為何要囚禁公主?可是要逼脅什麼?”滅裏搖了搖頭:“我猜楊大人也和咱們一樣,都想弄明白公主此行的打算。”
盧雲心下一凜:是說,即使楊肅觀......也不明白她要做些什麼?”
滅裏道:“沒錯,我猜公主定然知道些什麼,卻是練楊大人、林先生都不曉得的,所以她才會瞞著我,一麵私下密會楊大人,一麵給我一道密令,要我去尋唐王。”
盧雲沉思半晌,又道:“將軍,你護送公主東渡歸來,路上也相處了幾個月,她可曾向你透露過什麼?”滅裏道:“公主口風很緊,什麼都沒透。反倒是林先生告訴了我,他說公主此番返國,當是為破解一個詛咒而來。”
咒?”盧雲首次聽說此事,不免滿麵詫異,滅裏又道:“參謀也當知曉,在下本是契丹人,並非回民,對鬼神之事向來半信半疑,不過我聽林先生說了,方知這詛咒真有其事,隻怕涉及天朝的另一個秘密,足以上震龍庭。”
盧雲掌心出汗,低聲道:“什麼秘密?”滅裏道:“潛龍。”盧雲聞言悚然,饒他武功深湛,身子仍是一晃,險些從樹上墮落下去,滅裏眼明手快,便一把將他拉住了。
潛龍,這名字確實如同詛咒一般,每回盧雲隻消聽說了,天下必有大禍降臨。他腦中微起暈眩,低聲道:“除了......除了這個詛咒......公主還有什麼指示?”滅裏道:“她命我尋訪彼者,將一幅圖畫交給他。”盧雲點了點頭,從懷裏取出了幅圖,道:“就是你給我的這幅圖,是吧?”
滅裏道:雲深深吸了口氣,低聲道:“將軍,這幅圖有些......有些玄。”滅裏道:“我曉得。這畫已有百年之久,可畫中之人卻是楊肅觀。為此我汗國武士大驚小怪,便稱楊肅觀為‘易卜劣斯’。把他當成了古蘭經裏的妖魔。”
雪花一片一片飄降下來,兩人也不約而同靜下,盧雲遙望寶塔,隻不住推敲銀川公主的用心。
現今朝廷波譎雲詭,內有八王爭立,外有怒蒼之亂,正統皇帝卻又與楊肅觀互不對盤,此時京城便似一桶火藥般,隨時會炸開來。當此一刻,各方上下焦頭爛額,都是朝不保夕,卻隻有銀川公主一人還未出手,如今看她直搗黃龍,莫非手上真還握了什麼天牌?
女人心、海底針,想當年銀川還隻是個待嫁公主,少女情懷,卻已能提得起、放得下,種種堅忍卓絕之處,盡顯無遺,如今多年曆練,城府謀略,隻怕不容小覷。
盧雲望著山林寶塔,不由又想到了顧倩兮。他輕輕歎了口氣,道:“將軍,先別說這些了,現下汗國太子已經來了,公主卻讓人扣了起來,這事你打算如何應付?”
滅裏道:“我沒打算應付。在下這趟東渡中土,本就沒打算再回去。”盧雲吃了一驚:不想回汗國了?”滅裏道:“我是契丹人,從白山黑水而來,西域非吾故土,什麼‘煞金汗’、什麼‘汗國第一勇士’,在我都隻是一紙虛名,隨時可以放下。”
盧雲低聲道:“既是如此又為何留在汗國?”滅裏輕聲道:“你應該知道理由的。”聽得此言,盧雲越發感到不對勁了,低聲道:“將軍......你和我說這些事,究竟是想......”
滅裏道:“參謀記得麼?我方才要你答應過一件事,那是什麼?”盧雲低聲道:要我做個承諾......”滅裏麵露欣慰之色,道:“很好,你還記得。盧雲,為了公主日後的幸福,我希望此間事情一了,你能帶走她。”
盧雲大吃一驚,顫聲道:說什麼?”滅裏道:“你別慌,先聽我把話說完。”拉住盧雲的手,示意安撫,又道:“公主利用了我,也利用了你,把我們都當成了棋子,可我全不在乎,在我的心裏麵,隻記了一件事。”盧雲低聲道:麼事?”
滅裏輕輕地道:“我希望她能快活。”盧雲啊了一聲,刹那間好似大夢初醒,心道:愛著銀川公主啊......”
其實自己早該看出來了,這帖木兒滅裏不過三十來歲,正值春秋鼎盛、大開大闔的時候,豈料他麵少歡容、語多落寞,追根究底,原來他也愛上了別人的老婆。
滅裏很苦,因為銀川不隻是別人的老婆,還是皇家的媳婦,這段情已經注定了結果。
滅裏低聲道:“盧大人,公主是個大人物,她之所以大,不是因為身份大,而是她的誌向大。一生所係、心心念念,全以天下大局為重,故能動心忍性,忍人鎖不能忍。可我必須問你一句,當年他拋下自己一生的幸福,嫁入汗國的那一刻,她對你說了什麼?”
當年銀川西嫁離國,最後話別之人,正是盧雲,如何不知她臨別的言語?一時低下頭去,不願回話。滅裏柔聲道:“她在你麵前哭了,是嗎?”
盧雲歎了口氣,總算點了點頭,滅裏輕輕地道:“盧大人,告訴我吧,公主既已放棄了一生,那天她為什麼還哭了?”眼看盧雲默不作聲,隻在那兒裝聾作啞,滅裏便道:“因為她是女人,她愛你,她卻不得不離開你,所以她哭了,您說對嗎?”盧雲喉頭幹澀,把頭垂得更低了。
滅裏又道:“盧參謀啊......她再怎麼精明強幹、再怎麼高高在上,其實也不過就是個女人。人生就此一回、貞潔就此一身,卻要全數獻給一頭豬,落得與他共度一生。人生到此一步,隻一句話差堪可比。哪句話,你知道嗎?”
眼看盧雲又啞巴了,滅裏徑道:“麻木不仁。”
眼看盧雲麵露劇痛之色,好似被刺了一刀,滅裏卻還不放過他,又道:“盧雲,我常在想,是什麼樣的男人會眼睜睜看著女人踏入火坑,無所作為?”盧雲低聲道:“像我這樣的人。”滅裏道:“你知道就好。”
兩人盤膝仰頭,各自眺望霧裏的紅螺塔,誰也沒說話,滅裏道:“盧大人,說正格的,北京政局如何演變,朝廷怒蒼是勝是敗,都與我無關,我心裏在乎的,隻有公主一人......”盧雲打斷了說話,道:“將軍,既是如此,你為何不自己帶走她?”
滅裏低聲道:“有些事情,勉強不來。”盧雲道:“什麼意思?”滅裏霍地抬起頭來,怒道:“聽不懂麼?她不會跟我走!這世上能帶走她的,隻有你盧大人!”
盧雲腦中“嗡”地一聲,好似讓人打了一拳。滅裏道:“盧雲,我實話告訴你,今日我若不出麵求你,公主今生的命數就注定了。她當年嫁入汗國,就不會背反汗國,哪怕再恨再怨,她也會乖乖回去守著那頭豬,到得那一刻再次受了禁錮,我的心也......也永遠得不到自由......”拱了拱手,道:“在下言盡於此,剩下的事,你自己琢磨著辦吧。”言迄,縱身下樹,大踏步走了。
四下空蕩蕩的,又剩下自己一人,盧雲手上拿著遠筒,仿佛傻了一般。
帶走銀川......盧雲怔怔仰頭,望著那兩左紅螺塔,心裏竟是茫茫然的,說不出是何滋味。
滅裏責備的是,自己確是鐵石心腸,居然坐視一個女人埋葬一生。然而當年自己沒帶公主離去,這並非是沒心肝,而是因為沒本事,他心裏明白,自己一定逃不過朝廷的追捕。可如今事過境遷,盧雲的武功直追“劍神”,憑著卓淩昭也似的武功,他帶得走銀川。
盧雲很久沒見銀川了,依稀記得她貌美嬌小,背在身上挺輕,很是愛哭。至於她現今是胖是瘦,是否生了孩子,日子是否安樂,自己沒一件事知道。可滅裏偏要自己帶走她,這有是什麼道理?難道這真是公主的本心?
回想公主的為人處世,盧雲不由歎了口氣。他所認得的銀川,真乃是端莊智慧,母儀天下,似她這般莊嚴之人,真能拋下子民的付托,隨自己這個浪子遠走天涯麼?想那餘愚山的字條不過是繪聲繪影,便足以為瓊家帶來滿門浩劫,倘使公主貿然隨一個男人走了,汗國豈不發兵百萬,誓報此仇?到時兵禍連天,人人怨恨咒罵,以公主的性子,豈能無動於衷?
心念於此,盧雲自是大搖其頭:“是了,滅裏這番話,絕非公主的意思。她真要走,當年早該走了,怎會拖到今日?再說她金枝玉葉的,臨到老來,把宮裏的錦衣玉食全拋了,隨我這窮漢吃粥熬米、賒錢借糧,這又是何苦來哉?”
無稽之談,不可理喻,盧雲不免仰天喟然:“難怪契丹人要亡國了。我看這壓根兒是滅裏自己的一相情願,她想帶走公主,卻怕公主不肯,這便推到我這兒來。沒錯,當年公主是吻了盧某一記,可這親嘴又不是鎮國鐵衛的烙印,就朝腦門正中這麼一吻,便要情定終身了?都十年了,她非瘋非傻的,幹啥非得死死認定我不可?”
心念於此,便有了結論:“沒錯,這一切都是滅裏自己搞出來的。他苦戀公主未果,這便來吃我的飛醋,非逼我表示不可。我若誤信哀歎的鬼話,真要把公主強押擄走,豈不嚇死她了?
”
想起汗國還有百萬兵馬,盧雲自是冷汗滿身,忙定了定神:“行了,都什麼時候了,大戰將即、百姓即將流離失所,倩兮又要來寺,我怎好在這兒胡思亂想?”想到此處,心情已然轉為平靜,正要縱身下樹,忽然眼角一轉,卻又瞧見那兩座紅螺塔。
蒙蒙朧朧的紅螺塔,遠望而去,幽暗迷茫,盧雲忍不住又駐足下來,怔怔思量。
不知不覺間,想到銀川離別時的淚水,盧雲又歎了口氣,眼看自己還拿著滅裏送來的遠筒,便又怔怔舉起,默默遠眺。
天邊飄雪,雪雲厚實,兩邊相距又遠,什麼都是若隱若現,灰蒙蒙、霧茫茫,瞧不怎麼真切。盧雲心裏悶悶的,正要放下遠筒,忽然風勢加大,雪飛霧散,隻見寶塔頂端坐了一名女子,淩窗斜倚,手持遠筒,若有所思,不正是銀川公主是誰?
“殿下!”盧雲大驚失色,縱聲大喊,那女子身子劇震,手中遠筒一鬆,便從窗邊直落而下。盧雲張大了嘴,一顆心好似停了下來,霎時之間,雙腳貫力,身子飛離大樹,便望樹立裏縱去。
盧雲又衝動了,先前死也不肯動上一步,現今一見公主的麵,什麼汗國百萬軍、什麼瘋漢吃飛醋,全拋到九宵雲外。當此一刻,公主又成了當年那楚楚可憐的姑娘,自己則是那剛毅果敢的“盧參謀”,就等著再把她救離苦海。
盧雲飛奔入樹林,直朝紅螺塔而去,正激動間,忽聽“砰”地一聲,背心吃痛,竟然挨了一記,他急急轉身,正要守禦,猛然又是“砰”地一響,背後同一部位再次受擊。
盧雲痛得眼冒金星,雙掌對開,趕忙布下一個正圓,正是“正十七”。這聽“嗡”、“嗡”幾聲,數條黑索襲來,卻被他的正圓擋了開來。眼看機不可失,正要朝寶塔奔去,腳下一痛,已被黑索纏繞,盧雲急忙向前一撲,趴倒在地,甩開了絆馬索,卻於此時,地下竄出三條黑索,狀如毒蛇吐信,便朝自己蜿蜒而來。
盧雲心下駭然,連忙飛身起跳,這下可慘了,但聽砰碰連聲,密如暴雨,盧雲痛入骨髓,背心、小腿、腰腋無一不中,便又摔回了地下。
直至此時,盧雲才知滅裏在怕些什麼,原來這“六道”是守不住的。兩人一線、三人一麵,到了六人聯手時,那就是“上下”、“左右”、“前後”六道同時來襲,倘使陷於陣中的是伍定遠、秦仲海,以他倆身手之快、招式之凶,怕也走脫不出。
啪啪數聲,敵方攻勢如狂風暴雨、盧雲接連挨打,饒他內力深厚,這幾十鞭收下,卻也漸漸支撐不住。心道:“不行,這樣下去真會死在這兒......盧雲,你快想個法子啊......”
天下萬物都該有其弱點,“六道”縱然真是“天之道”、“佛之道”,也一定有跡可循。眼見一道黑索撲麵而來,盧雲喝喝喘息,猛地探出手去,牢牢抓到了手裏,大怒道:“出來!”
“啊”地一聲苦喊,樹林裏枝搖葉動,一人腳步跌跌撞撞,已被盧雲硬扯了出來。
那人翻著白眼,麵容僵硬,宛然便是個瞎子,盧雲無暇思索,隻管死命拖拉,但聽啪啪連聲,盧雲全身上下無處不挨打,可他就是抵死不放這條黑索,心裏一個念頭,他縱然破不了陣法,至少也得抓到一個人,霎時奮起生平氣力,這水瀑裏十年勤修苦練的內力發出,卻要那瞎子如何承受得住?腳步蹣跚,一步一步走了過來,盧雲深深吸了口氣,正要將他擒下,突然間樹海搖蕩,入眼所及,林間黑衫黑影,滿場黑衣人居然都被迫現身了。
陣法開始轉動,盧雲心下一醒,當此一刻,他總算看出了端倪,知道該如何破解這個“六道大陣”了。
這六道陣仿佛便是天下國家,之所以能互為奧援,萬眾一心,其實所仗便是各人的方位,陣中人都得各司其職,各盡本分,上下左右,任一人的防衛都不能動,一旦動了,便是牽一發動全身,人人都得隨之而動。
越是精密的東西,越禁不起拆解。盧雲明白了,正因這“六道”精微巧妙,存乎一心,要使這龐然大物倒塌,便得使其自亂陣腳,唯有使陣中人各存異心,各作打算,這“六道大陣”便要轟然坍塌,再也凝合不起。
一尺、兩尺、三尺,那瞎子離自己越發近了,一眾同伴拚命來救,狂抽狠打,陣法反而越見越亂,盧雲吐納丹田,搬運內力,正要一鼓作氣抓住那人,突然間滿場黑衣人奔回了原位,不再朝自己出招,盧雲微感詫異,暗道:“他們......他們要認輸了?”
轟地一聲,眼前那瞎子突然把手一抽,盧雲不由“啊”地一聲,竟被對方硬生生拖了回去。
盧雲大驚失色,不知對方哪來這等巨大氣力?放眼望去,卻見林裏的黑衣人再次坐定,諸人黑索相連,結成一個又一個大蜂巢,已將數百人的力道灌注於那瞎子一人身上。盧雲啊了一聲,暗道:“對了......這就是天訣......”
團結天下的心念,便是“天訣”,樹林裏的黑衣人眾不再彷徨,不再叫嚷,他們各守本分,團結出一股豐沛雄偉的神力,便如一隻神佛大手,將小小的盧雲捏於掌中。
六道陣再次發動,此時此刻,“六”即天數,“六”即天道,當年秦始皇登基之日,便以“六”為紀,符法冠皆六寸、與六尺、以六遲為步,乘六馬,故說“六”就是王者之道,引領天下的不貳。在這股大力之前,伍定遠的真龍體、盧雲的正十七,俱都渺小無用,畢竟區區一個生靈,要如何與整個天下相抗?
盧雲害怕惶恐,好似來到了鹹陽城、見到了始皇帝,突然之間,兩道黑索纏來,鎖住了他的喉嚨,已使他舌頭外吐,轉眼之間,盧雲已是吸不進氣、說不出話,胸腔仿佛要炸裂開來,腳下更是漸漸發軟,已要跪倒下來。
眼前情勢,仿佛是重回白水大瀑一般,水瀑滔滔,滅我頂兮、絕我魂兮,想要向蒼生哭喊呼救,卻見不到一個人。盧雲眼前一黑,正要俯身跪倒,驀地想到了生平誌向,霎時伸出手來,搭住了黑索,胸腔一個鼓氣,嘶聲怒吼。
“我不服!”盧雲仰天哭叫,那嗓音好似忠臣哭嚎,聲聞數裏,別說伍定遠、滅裏、銀川公主,說不定連正統皇帝都聽到了哭聲。但見他須發俱張,左右兩手各抓了一條黑索,猛力所過之處,整片樹林如海濤搖晃,“六道大陣”受力劇蕩,已近崩坍。
千錘百煉出深山,盧雲開始反擊了,神智不清間,他仿佛回到了白水大瀑,手上內力一波接一波、如排山倒海,就是要死守住瀑布上的這座小小孤島,留得清白在人間。
仿佛真是與天下國家相抗,盧雲一直哭、一直叫,他就是不服,他就是不要屈從於六道之力,那掙紮之裏好生淒厲,一點一滴,看似微弱渺小,卻又如此激憤頑強!
盧雲武功所強在於兩者,一是“正十七”,可卸一切臨身外力,再一個就是水瀑裏練就的內力,他曾以此抗擊過白天水大瀑,從神佛手裏撿回了一命,現今身臨死境,盡拋所有,盧雲以平生之修為,迎擊楊肅觀親手布置的六道大陣。
盧雲手上氣力加大,六道陣式已被迫縮小,隻是黑衣人眾卻不畏懼,哪怕陣裏來了個妖魔,他們仍是咬緊牙關,不怕死、不畏難,須臾之間,索上傳來的力道竟是更大了十倍不止。
盧雲錯了,“六道陣”不會倒,也不能倒,此陣相互統禦、彼此共濟,一旦想憑外裏推倒它,以一己信念橫加其上,便犯了他的大忌。外力屈辱,隻會使它更加堅毅團結,絕不退讓。
兩邊氣力越發驚人,在場黑衣人萬眾一心,共抗外侮,畢生榮辱都放到了陣上,盧雲也是瘋狂嚎叫,生死許之,猛聽“嘎”地一聲,那黑索已然斷裂了。
這黑索不知什麼質料鎖就,堅韌牢固,始終不破,如今卻讓兩邊扯裂了,又聽“嘣”地一聲,清脆響亮,黑索斷成兩截,盧雲也是啊呀一聲大叫,身子撲天而起,從樹林裏飛了出去。
砰地一聲,盧雲由高處墮落,這回摔了個四腳朝天,大批黑索正要包抄而來,卻見盧雲衣襟敞開,露出懷裏一塊金牌,上書:“鎮國鐵衛之令”,咻地一聲,六道黑索同刻回縮,回了入樹林。盧雲也倒在地下,力盡難動。
盧雲內力枯竭,倒地喘歇,隻聽不知名處傳來了古琴聲,卻也沒人再來壓迫自己,他想爬起身來,手腳卻沒了氣力,撐了幾撐,跌回地下,慢慢眼皮漸重,睡意漸濃,眼看便要昏睡過去,忽聽一名女子道:“夫人留步,我自己出去可以了。”
這女人咬字帶了揚昆腔,卻是南方口音,盧雲聽在耳裏,自是雙眼大睜,暗道:倩兮?”此刻雖已近昏暈,但心上人就在身邊,怎能躺著不動?霎時雙腿灌力,奮然站起,正要過去察看,突然間腳下一滑,好似踩到了什麼陡坡,便一路滾了下去。
此時百哀齊至,不單筋疲力盡,腦袋偏又插到了雪堆裏,正悲鳴間,樹林裏又傳來歎息聲,聽得一人道:“其實你也別自責了,當年我把阿秀托付給你,現下又怎會怪你什麼......我看他要不多久,便會乖乖回家了......唉,倒是害得你兩夫妻爭執......我真是過意不去......”這嗓音帶了一抹嫵媚,字正腔圓,說不出的好聽,盧雲聽著說話,一時心下震動,暗道:是七夫人?”
嗬秀的生母,此刻便在林中說話?心念於此,盧雲滿腔熱血,不知多少話想問她,幾番想撐起身子,偏又爬不起來,待想張嘴呐喊,滿嘴都是雪塊,生母聲音也發不出,又聽七夫人歎了口氣:“楊大人現下就在塔裏,你真不去見他?”
顧倩兮的嗓音平平淡淡,道:“他真想見我,自會過來找我。不是嗎?”七夫人道:“你倆是夫妻啊,你都不問問他在塔裏做什麼?”顧倩兮道:“他在和一位公主說話,對嗎?”
聞得此言,盧雲雙眼圓睜,方知銀川真在左近,眼看天下美女都到齊了,霎時奮起生平餘勇,一個運勁吐納,昂然起身,果見樹林裏站了兩個女人,一個身穿道袍,未施脂粉,另一個容貌清麗,神情隱帶憔悴,不是顧倩兮,卻又是誰?
一直以來,盧雲都沒打算現身,此刻卻是拔腿直奔,隻想用力抱住她,突然間腳下再次踏空,便又咚隆隆地滾下了土坡,隨即撲通一聲,摔到了一處池塘裏。
水花四濺,轟然巨響,顧倩兮微微一驚:是什麼聲響?”腳步微動,正要靠近察看,七夫人卻拉住了她,低聲道:“別過去,方才林子裏嚷得響,說是有刺客。”
腳步聲一頓,顧倩兮沒作聲了,可憐盧雲泡在水塘裏,神智漸失,身子怕都快結冰了,又聽七夫人歎了口氣,道:“你別嫌我多嘴,其實有些事情......你不能全怪楊大人,他也是身不由己的,就好比那位公主吧,她執意要見楊大人,說是要講個故事給他聽......卻要他怎麼推托......”
顧倩兮淡然道:“還有這等事?她想說什麼故事?”七夫人道:“說叫小泥鰍。”
“小泥鰍......”盧雲疲憊之至,話到口邊,身上再無一分氣力,便慢慢閉上了眼,好似化為一具凍泥鰍,順流而下,卻不知要飄向何方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