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當年此處定三分下(1 / 3)

漫天大雨嘩啦啦地直下,崔軒亮暗暗不悅,道:“還在下雨,真是煩。”

時在傍晚,這雨卻還落個不停,弄得島上既無明豔晚霞、亦無七彩夕陽,隻陰沉沉的,十分潮熱。崔軒亮不曾帶傘,待想回房去拿,卻又怕吵醒了叔叔,萬一給抓個正著,再想出門溜達,那可是難上加難。

兩害相權取其輕,崔軒亮眺且遠望,隻見對街有間酒樓,離這客棧也不甚遠,索性也不用傘了,當下一聲喊,便已冒雨飛奔而過,好容易淋得滿頭濕,來到酒樓裏一看,驚見門裏坐了三四個赤膊酒客,人人吆五喝六,說爹道娘,諒非善類。他心下毛,自知此地不可久留,便又怪叫一聲,再次闖過了一條街口,躲到了一座布莊下。

大雨淋漓,那小獅子隨著他衝鋒陷陣,落得滿身濕。一人一獸站在布莊門口,動彈不得,崔軒亮朝布莊裏張望,這回沒見到什麼壞人,卻隻有一群老婆婆,人人穿金戴銀,自在那兒說東道西。崔軒亮看了半晌,不由眉頭深鎖,心道:“怪了,這年輕姑娘都上哪兒去了?怎都沒瞧見半個?”

他四處張望街景,隻見街上若非推車苦力,便是小販少年,至於麗人倩影,卻是縹緲無蹤。他搖了搖頭,心道:“看這模樣,還是先去找小茗、小秀吧,她倆此時定也到了島上,隻不知住在哪兒?”想起兩名丫環隨著徐爾正,若要見到她們,難免撞見徐老頭,遇見這人還不打緊,到時見了白璧暇,少不得又有氣受。萬一撞上白雲天那少年劍俠,更不如一頭撞死,倒還落得爽快。他心下煩亂,轉念又想:“算了,幹脆去找我丈母娘吧,先和她打聲招呼,等她疼愛我之後,就可以見到魏思妍了。”

魏夫人長得美,魏秀隻要有娘親的一點零頭,那就是大美人了。心念一動,腳步未舉,卻覺自己壓根兒不知“夢莊”何在,若要過去,難免迷路。想想魏寬的壽宴是在七月十五,今兒是初二,隻消十天半個月過後,自能見到魏思妍了,卻又何必急於一時?崔軒亮心裏有諧了,忖道:“怪了,那些江湖高手平日是怎麼度日的?為何個個都沒煩惱?隻有我一個人會迷路。”他打了個哈欠,伸手去掏口袋,先摸了摸金條,嘴角含笑,忽然臉上變色,慢慢拿出了一隻鑰匙,上頭還刻著“張三豐”三字。

崔軒亮雙眼大睜,忖道:“完了我怎還帶著這鬼東西?不會有人來搶吧?”慌忙間四下去望,就怕又有東瀛武士、山中刺客現身而出,自己不免要一命嗚呼了。崔軒亮哼了一聲,手持鑰匙,猛見對街腳步勁急,水花四濺中,竟有一道身影直奔而來,崔軒亮嚇得全身抖,忽見布莊旁放了一隻水缸,卻是平日走水時救火之用,一時不加細想,忙把鑰匙急急一拋,扔了進去。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但聽撲通一聲,鑰匙沉入了水缸之中,崔軒亮鬆了口氣,眼看對街人影來勢不減,他心下一驚,正要轉身狂奔逃命,卻聽腳步輕盈,對街身影越奔越近,隨即傳來一聲嚶嚀嬌喘,喊道:“好大的雨”好大的雨?好大的雨崔軒亮張大了嘴,呆呆地聽著這四個字,再也動彈不得。這嗓音怎能這般動聽呢?這不隻是少女的羞聲,還是廄少女的卷舌京腔,鶯啼燕叱,九轉輕回,說不出的清脆可愛。崔軒亮深深吸了口氣,一時也不想逃命了,隻奮力轉,拚死去看麵前的景象。

一片急促呼吸中,隻見一名少女正正停在了崔軒亮身旁。崔軒亮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著,他深深吐納,悄沒聲息地橫移兩步,隨即斜過了眼,仔細窺看身旁的姑娘。看她年歲與自己相若,約摸也是十六七歲,再怎麼著,這女孩也不可能是有夫之婦。崔軒亮隻想過去搭訕,可雙方素昧平生,毫不相識,自己卻該如何啟齒?他內心念頭急轉,平日練武時用不上的聰明,一都展露出來了。奈何頭緒紛紛,莫衷一是,就怕自己一擊不中,那就萬事俱往了。機會隻有一個,錯過就沒有了。正呆滯間,忽見小獅子渾身亂抖,霎時水珠四濺,便朝少女身上飛去。“啊”地一聲輕呼,少女身瘩緞羅裙,若給弄髒了,豈不糟糕?崔軒亮忙奔了過去,替她擋下了滿天水花,跟著把腳一跺,痛斥畜生:“不許胡來”

那少女本正要閃避水珠,陡見一名高大男子靠近,擋到了自己身前,似想保護自己,不由臉上一紅,忙道:“謝……謝謝。”

“不客氣。”崔軒亮英雄救美了,他站到少女身邊,關切地問道,“姑娘可給弄濕了麼?”那少女仰起頭來,見得崔軒亮的俊臉,雙頰微紅間,忙別開了臉蛋,不曾回話。崔軒亮曉得自己有了好開場,便想方設法再去請教芳名,當即微微咳嗽,道:“好大的雨。”姑娘一問三不知,頗見靦腆嬌羞。崔軒亮低頭沉吟,那小獅子卻已搖頭晃腦,自行走到那少女邊兒,朝她的腿邊聞聞嗅嗅。“啊……”那少女低頭一看,掩嘴驚呼,“這是什麼東西?可是貓麼?”崔軒亮賣頓時哈哈大笑,便自行揭開了謎底,道:“跟你說吧,這是隻大獅子喲。”

“獅子”那少女掩嘴低呼,道,“這……這就是佛經裏的獅子?”

都說少見多怪,那少女沒見過獅子,乍然一見,不免好奇。便在小獅子身旁蹲下,似想撫摸小獅子的腦袋,卻又不大敢,崔軒亮忙蹲了下來,向那少女道:“姑娘,我這小獅子性情溫馴,決不會咬人,你來拍拍它吧。”

那少女低聲道:“這是你養的麼?”崔軒亮笑道:“是啊,它和我像親兄弟。”那少女怯怯地伸手,輕輕拍了拍小獅子的腦袋,便又趕緊縮手回去,崔軒亮忙蹲了下來,拉住了小獅子的前腳,讓它如幼兒般站起,道:“來,你再摸摸它,真沒事的。”那少女大起了膽子,順著小獅子的頭頸來摸,隻覺毛硬短刺,不怎麼順手,那小獅子倒也懂事,才給摸了兩下,便靠到那少女腿邊,打起了獅呼嚕。

那少女頗為驚喜,笑道:“它好像貓呢,呼嚕呼嚕地叫。”便也梳起了小獅子的短毛,與它玩了起來。世上少女含苞待放,天生嬌羞,這點兒稚嫩心情,便是魏夫人、榮夫人也有所不及。崔軒亮掌心出汗,正癡望間,忽見那少女眼角偏移,竟也在偷偷打量自己。

雨水如瀑,從屋簷上落了下來,少男少女怯生生的,中間隔了隻小獅子,隻在相互打量。正緊張間,忽然二人目光遇個正著,那少女心下大羞,趕忙站起身來,躲到台階上去了。崔軒亮躲在背後瞧著,忽然吞了口唾沫,咕嘟一聲,竟驚動了那名少女,隻見她急忙轉頭,與自己目光相接,隨即腳步挪移﹐避到廊下另一頭去了。崔軒亮啊了一聲﹐已知自己打回原形了。他歎了口氣,自知什麼都沒了,可要想轉身離開,卻又舍不得。畢竟雙方萍水相逢,一抵道揚鑣了,再相見卻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他鼓起了勇氣,慢慢又挨了過去,低聲道:“姑……姑娘……對不起,敢問你……你是本地人麼?”

那少女不應不答,隻低下頭去,假作不知。崔軒亮低聲道:“姑娘……我……我是安徽蚌埠人,你有聽過這地方麼?”雨聲嘩,二人站在布莊門口,那少女始終背轉著身子,壓根兒不想搭理。若是常人在此,定會以為這段姻緣無望了,可崔軒亮天生有種毅力,遠非常人可比,當下蹲了下來,對小獅子道:“我是好人,對不對?”小獅子睜著威武獅眼,嘴角下彎,頗見茫然,崔軒亮便拉起了獅子腳,學著獅子吼聲,嗚嗚幾聲怪叫之後,便說起了獅子話:“你是好人……今年十七歲,尚未成親。”

崔軒亮每回拿出這招,必定逗得少女放聲大笑,戒心盡去。隻是此刻說了半天廢話,背後竟是毫無動靜。他毫不死心,便又與小獅子唱起了戲:“你…你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嗎?”說著又提起了獅爪,怪腔怪調,自問自答:“你叫崔軒亮,器宇軒昂的軒,高風亮節的亮……”猛聽那少女一聲驚呼,道:“崔軒亮?”崔軒亮“咦”了一聲,忙轉身來看,隻見那少女張大了慧眼,竟是在瞪著自己。那少女道:“你爹爹以前可是個朝廷命官,名字叫做‘崔廣成’的?”

崔風訓,字“廣成”,說來這二字正是他在軍中用過的號。崔軒亮聽那少女說破自己的身世,不覺大喜欲狂:“是啊是啊我爹爹便是永樂朝名將,燕山八虎之一,崔風訓、崔廣成姑娘你……你是怎麼知道的?”

小獅子立功之後,這會兒便輪到爹爹揚威了,正等著那少女自道身世,誰知她瞧了崔軒亮一眼,忽然臉上微紅,啐道:“我才不跟你說,你這人不正派,不是好東西。”聽得自己不是好人,崔軒亮心頭居然高興了,忙道:“姑娘,你……你別誤會……我……我平常很正經的,隻是猛一下遇上了你,這才……這才……”

那少女白了她一眼,嬌嗔道:“什麼?如此聽來,你是給我帶壞的?”崔軒亮臉上更紅,心頭更喜,嘴中隻想說些逗人的,可一時半刻又想不出。隻能低聲道:“姑娘﹐你……你究竟貴姓大名,可否示下?”那少女微笑道:“好啦,同你鬧著玩的。崔大哥,咱倆小時候見過麵的,你記得麼?”得知兩人原來青梅竹馬,崔軒亮自是又驚又喜,忙道:“等等,我知道了,你……你是魏……魏思……”

舉凡人之名姓,若能道破一字,必有種種驚疑應聲,可“魏”、“思”二字俱出,那少女卻仍茫張慧眼,料來此女並非魏思妍。崔軒亮自知女子脾氣不好,一旦叫錯姓名,往往結下不世深仇,隻得老老實實地道:“姑娘,咱們……咱們以前認識麼?”“當然啦。”那少女把手負在背後,兜兜轉了個圈兒,隨即側頭眨眼一笑,道,“我爹爹一天到晚都提你的名兒呢。”

崔軒亮“啊”了一聲,道:“你……你爹識得我麼?”那少女笑吟吟地道:“是啊,他每回經過安徽,總說要去看看你,可一拖便是好幾年,始終沒成行……”說著在崔軒亮身旁轉了一圈,微笑道:“現下他要遇上了你,肯定認不出啦。”

眼看那少女望著自己的眼神中帶著幾分好奇,想來真聽過自己的事跡,崔軒亮臉上一紅,忙道:“好妹子,究竟你爹是誰啊?可以跟我說麼?”

那少女聽他這聲“妹子”叫得親親熱熱,臉色忽又沉了下去,道:“誰是你妹子?你說話放尊重點。”尋常男子要見了這般晚娘冷麵,脾氣大點的拂袖而去,個性斯文的也要反唇相譏,崔軒亮卻是個天生的好人,雖給責備了,卻隻低下頭去,忙道:“對不住,我……我隻是見姑娘年紀小我幾歲,又聽說令尊認得在下,想來自己是你的世兄,這才喚你一聲妹子……決非有意討你便宜……”那少女見他誠心悔改,就差沒跪下告饒,氣自也消解了幾分,便又粲然一笑,道:“好啦,看在你心誠的分上,便原諒你了。不過你還是得猜猜我爹是誰。可不許蒙混。”

崔軒亮幹笑道:“我……我猜不到……”那少女哼道:“這麼快就猜不出了?虧我爹爹還誇你聰明呢,原來是騙人的。快猜,不許耍賴。”

崔軒亮本以為那少女是文秀美女一類的,豈料三言兩語間,便已打蛇隨棍上,宛如無賴行徑。然則此無賴非彼無賴,看她身有香氣、目有華光、櫻鼻端口,貌美如花,便算給她行搶毒害,也是三生積德,忙低頭縮手,含羞道:“姑娘,那……那我要是猜中了,你可有獎賞麼?”那少女道:“還沒立功,便想討賞啊?來,先賞你這個。”說著吐了吐舌頭,扮了個鬼臉。

崔軒亮見了這副嬌俏模樣,一時魂也飛了、魄也散了,真似遇上前世克星,隻捧住了心口,全身劇震,什麼都不知道了。那少女見他如此神色,臉上也不禁微微一紅,忙背轉了身子,朗然道:“崔軒亮你到底猜是不猜?”崔軒亮三字道出,說不出的明亮動聽,崔軒亮更是驚慌焦急,忙道:“猜……當然猜……我猜你爹爹便是……便是……”滿心茫然間,隻得胡謅道:“當今皇上。”

那少女傻住了,隨即笑得花枝亂顫,道:“討厭,不許瞎猜。”崔軒亮俊臉透著羞紅,低頭道:“我沒有亂猜啊,你……你長得那般美,若不是公主娘娘,卻又是誰?”

女為悅己者容,那少女聽他當麵誇讚自己的容貌,心下自也歡喜,口中卻道:“你別跟我說這些,我是把你當哥哥看的。”聽得此言,崔軒亮一顆心又是猛烈跳動,險些從嘴裏飛了出來,手舞足蹈間,還要再補上幾句俏皮話,猛聽街邊傳來呼喊:“夢夢我可總算找到你了”

大雨傾盆,煙霧蒙蒙,鬧街裏朵朵油傘徘徊來去,青的紅的、花的紫的,頗有幾分詩情畫意,卻見朵朵掃中狂奔出一條猛漢,約摸四十來歲,濃眉巨口,鼻孔朝天,臉上還布滿了青青的胡渣,長相竟與小獅子有幾分神似。“好啊9要我猜呢”崔軒亮心下大喜,暗道,“這位豈不就是她的爹爹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