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嶽父大人手持油傘,冒雨飛奔而來,崔軒亮忙擺出了恭敬姿態,守到了一旁,隻見那男子來到了少女身旁,責備道:“夢,你跑哪兒去了?害得我找了大半天。”他雖然手中撐傘,卻因跑得急了,上身濕了大半,正舉袖擦拭間,崔軒亮卻已遞來了一塊手帕,道:“世伯請用。”
正恭敬間,那美女卻是咯嬌笑,那中年男子則是張大了嘴,愕然道:“你……你喊我什麼?”崔軒亮一臉納悶,道:“我喊您世伯啊?令愛說您認得小侄的,難不成伯父又健忘了?”“令愛?”那中年男子左顧右盼,茫然道,“什麼令愛?誰姓令?有這個人麼?”那少女笑得眼淚滲出,險些摔跌在地,崔軒亮則是愣住了,他指著那名少女,茫然道:“伯父,令愛就在這兒啊,您……您難道不認得自己的女兒了?”
“女兒”二字一出,那中年男子啊了一聲,瞬息之間,臉色轉為青紫,仿佛要冒出火來了。暴吼道:“小子誰……誰說她是我的女兒了?”激動之下,嗓音嘶啞,略顯結巴。崔軒亮喃喃地道:“不是女兒?那……那她是你的侄女?還是你的孫女?那中年男子暴吼道:“侄你個大頭告訴你她是我的未婚妻”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崔軒亮戟指顫聲:“什麼……你……你為人尊長的,連自己的孩子也……也……這……這還有天理麼?”那中年男子氣得眼前黑,險些沒暈過去,喘氣道:“天理?臭小子……你……你到底以為我幾歲?”崔軒亮怯怯地道:“四十五歲。”
那中年男子暴跳如雷,悲憤道:“臭小子我……我隻有十九歲啊”
“什麼?”崔軒亮衝天跳起,連那小獅子本在打盹,此刻也睜開了獅眼,想來也覺得驚訝了。崔軒亮反複打量那人的形貌,顫聲道:“這……這怎麼可能……你到底吃了什麼靈丹妙藥……弄得這般老?”那中年男子狂怒道:“誰老了?告訴你我姓孟名譚,河北燕山人先父便是‘鐵棒孟中誌’我還有個外號叫做‘少虎孟嚐君’你聽過沒有?”
崔軒亮茫然道:“沒……沒有……”那少女低下頭去,苦苦忍笑,那孟譚則是心頭火起,看這崔軒亮不知是何方神聖,一上來便纏著自己未過門的妻子,現下還屢屢出言譏刺,硬讓自己在心上人麵前出醜,他“嘿”了一聲,便轉望那名少女,大聲道:“這臭小子是誰?為何會纏著你說話?”
那少女“哼”了一聲,轉過身去,道:“想知道,自己沒嘴問麼?”孟譚咬牙切齒,他見崔軒亮唇紅齒白,一時心中醋意陡生,暴吼道:“賊小子,快滾了再讓我見到你這張賊臉,見一次、打一次我說到做到”
眼見那少女名花有主,崔軒亮其實早已傷心欲絕,現下又給人家當成了西門慶,心中更感悲涼,一時低聲含淚:“好……我走……我走……你別這麼凶……”孟譚火氣高漲,把雨傘往地下一摔,揚起拳頭,厲聲道:“還不滾”聽得怪吼怪叫,那少女急忙回頭,卻見大雨中出現了駝背身影,一人一獅渾身濕透,隻在雨中緩步離去,那少女啊了一聲,忙道:“崔公子,你要去哪兒?”崔軒亮垂頭喪氣地道:“我……我隨便走走,不打擾你們夫妻了。”大雨落下,崔軒亮早已如同落湯雞一般,他慢慢轉到了街角,正要低聲啜泣,猛聽腳步急快,那少女竟已追了過來,道:“崔公子,咱們一起吃個飯吧,一會兒我爹見了你,可不知要有多歡喜了?”
崔軒亮麵向牆壁,含淚低頭:“姑娘別麻煩了,我連你是誰都猜不到,何必叨擾你們?還是就此告辭了吧。”那少女滿麵不忍,還待柔聲說話,身旁卻傳來粗豪話聲:“夢你沒聽他要告辭了麼?快讓這小子滾吧”
崔軒亮轉頭一看,背後卻又是孟譚來了。他傷心難忍,轉過了身,便又帶著小獅子奔逃。那少女見他如此可憐,隻得當街拉住了他,道:“崔公子,且慢”崔軒亮擦著淚眼,便也緩下腳來,隻聽那少女自道了閨名:“我……我叫做夢,我爹爹便是‘燕山八虎’之一的上官義,他與令尊有過命之交、二十年袍澤之誼,是以我一聽說你的大名,便已認出你來了。?”聽得“上官義”三字,崔軒亮啊了一聲,想到“三山會館”裏見到的那位矮小老者,立時驚道:“原來……原來你是上官叔叔的女兒?我……我在‘三山會館’見過你爹啊。”上官夢喜道:“你……你下午也在‘三山會館’麼?可我過去找我爹爹時,怎沒瞧到你?”
崔軒亮臉上一紅,不好明說那時才給拐走了十萬兩,正想著如何說謊,忽然背後一痛,給人狠狠踹了一腳,聽得那孟譚暴吼道:“臭小子給我滾到天邊去”那上官夢委實按捺不住,當即轉過身去,大聲道:“你幹啥對他這麼凶?他哪裏得罪你了?”那孟譚好似怕極了心上人,忙軟下口氣,道:“這小子不是好人……”那少女冷冷地道:“誰說他不是好人了?你回去問問爹,瞧瞧他是誰?”孟譚愣道:“怎麼……爹爹也認得這臭小子麼?”那少女大聲道:“聽好了他才不是什麼臭小子,這位公子姓崔,他爹爹便是當年燕山八虎之,與魏叔叔並稱為‘龍帥虎將’的崔伯伯。”
“什麼?他是廣成伯伯的兒子?”孟譚濃眉一挑,眼中露出驚詫之色,那少女轉過身去,微笑道:“崔公子,我給你引薦引薦,這位便是我的未婚夫……”話未說完,崔軒亮已然“阿嚏”一聲,猛打了個噴嚏,鼻水直流。此時天色陰霾,大雨仍然落個不停,那孟譚打著傘,隻遮住了未婚妻與自己,可憐崔軒亮與小獅子好似墜入了水塘,一人一獸都是的。上官夢怕崔軒亮著涼了,忙瞪了夫婿一眼,道:“還不給人家遮雨?”
孟譚皺眉道:“我就一把傘,豈容三人行?”上官夢怒道:“不容三人行,那就讓你獨行吧”說著攙住了崔軒亮的臂膀,竟要和他走了。孟譚見老婆和小白臉挨得近,驀地醋意大作,隻得扯住了崔軒亮的手臂,怒道:“臭小子,怕淋濕了是麼?站過來”崔軒亮有些怕這人,不願過去,上官夢便又瞪著夫婿:“你這般大呼行的做什麼?不怕嚇著了人家麼?”說著拉住了崔軒亮的手臂,柔聲道:“崔公子,來,站我身邊,千萬別受涼了。”
崔軒亮給她的玉手一碰,饒他的下盤功夫再紮實十倍,也得動搖暈眩,果不其然,這便迷迷糊糊地來到了油傘下,與上官夢的身子撞個正著。
上官夢滿麵暈紅,崔軒亮也是心頭怦怦直跳,孟譚見自己的未婚妻公然搭上小白臉,還在自己麵前嬌羞無限,卻要他如何忍得?霎時銀牙咬碎,舉起腳來,便朝崔軒亮的屁股狠狠踢下,聽得“哎呀”一聲,這油頭粉麵跌跌撞撞,已從傘下摔滾出去。孟譚“嘿嘿”一笑,正要補上兩腳,忽然間痛得仰頭大叫,小腿肉竟給小獅子狠咬了,他又氣又恨,忙舉起腳來,怒道:“哪來的畜生?我踩平你”
正要踢死弱小幼獸,那上官夢猛地回過頭來,咬牙忍淚:“孟譚你最討厭了你帶著你的臭傘走開我再也不要理你了”說著,便拉住了崔軒亮的手,喊道:“崔公子咱們走不必理他”
眼看未婚嬌妻舍己而去,孟譚大驚失色:“夢夢你幹什麼啊?別走啊”當下三步並做兩步,急急追逐而去。二男一女沿街奔跑,那孟譚緊追不舍,隻在老婆背後撐著油傘,就怕她淋濕了身子。那上官夢卻是毫不領情,隻顧直追崔軒亮。這三人都是名門弟子,身法頗快,不過半晌間,便已轉過了鬧街,來到了一處小巷。巷內清幽,滿是飯館,醉雞板鴨醬肘子、涮羊糟魚鹵牛肉,諸般中原小吃,應有盡有。時在傍晚,眾人聞到撲鼻香氣傳來,自也都餓了。孟譚撐著大傘,遮住了三個人,柔聲來問:“夢,你想吃什麼?”上官夢怒瞪他一眼,形如夜叉轉世,隨即轉過頭去,親切愛憐:“崔公子,你想吃什麼?”崔軒亮見自己受寵,登時哈哈笑道:“我……我想吃辣的。”上官夢微笑道:“你不是安徽人麼?什麼時候吃辣了?”崔軒亮低聲道:“可……可人家想吃……”
孟譚見了這膿包龜態,忍不住“嘿嘿”冷笑,猛見上官夢回怒望,道:“你方才說什麼?”孟譚驚道:“沒……沒什麼啊?我什麼都沒說啊”上官夢收起了凶臉,便又向崔軒亮一笑:“好,崔公子愛吃辣,那咱們便去吃川菜吧,一會兒辣壞你。”崔軒亮嘻嘻笑道:“辣壞了我,那不急死了……”話還在口,背後便趴來了一頭大公獅,看那滿麵胡渣的凶瞪模樣,豈不是燕山八虎、永樂座下名將之後的“小孟嚐”孟譚?崔軒亮苦笑兩聲,搔了搔頭,道:“天氣真糟啊,瞧這雨多大。”三人朝巷內走入,隻見沿途滿是食堂。當時曆經契丹、女真、蒙古三朝,菜色越繁多,北有遼金火鍋、南有過橋米線,隻是眾人一路走去,烙餅、甜粥、饅頭,什麼都有,獨不見四川辣味。上官夢皺眉道:“找不到川館子,那可怎麼辦?”
孟譚道:“不妨,吃不到川菜,咱們去找湖南館子。”崔軒亮茫然道:“怎麼?湖南人也吃辣麼?”孟譚譏諷道:“沒見識,川菜雖辣,辣不過湘菜,咱們湖南菜辣中帶酸,四川則是麻中帶辣,你連這個也不曉得麼?”崔軒亮訝道:“你們湖南?你不是河北人麼?”孟譚傲然道:“告訴你吧,我娘是湖南人,咱打小便是啃著辣椒長大的”崔軒亮喃喃地道:“真是了不起,那上官姑娘呢?她也吃辣麼?”孟譚哈哈笑道:“她是夫唱婦隨,我要她吃辣,她敢說個不字麼?”說著摟住心上人的纖腰,縱聲狂笑起來,總算是一吐怨氣了。崔軒亮是安徽人,其實不甚吃辣。他見崔軒亮嚅嚅囁囁,心下更感得意,又道:“這川菜雖辣,其實隻是讓人吃了嘴麻,顯不出真辣,要說天下第一辣,非是湘菜莫屬。”
正要說話,卻聽一人淡淡地道:“錯了,誰說湘菜天下第一辣?那可是無知之至、惹人笑。”聽得又有學問之人現身,眾人急急轉過頭來,隻見巷內陰暗處站了一人,身穿蓑衣鬥篷,身長約摸八尺,想是此人說話了。孟譚給他一陣搶白,自感麵上無光,他急於在心上人麵前挽回顏麵,頓時暴怒道:“誰無知了?那照你說,天下最辣的菜肴是啥?”
那人淡淡地道:“雲南人吃辣,是佐著鮮味來吃,故稱鮮辣。貴州人吃辣,則重辣椒香氣,故稱香辣。至於陝南人呢,則是鹹辣並重,便與湘菜的酸辣調和一般。都是辣,卻非真辣。”眾人聽這人滿是學問,不由悚然一驚,道:“你是誰?”
“我是煙島第一辣王。”大雨中現出了一名蓑衣男子,聽他淡然道,“遇上了我,算你們運氣。”時在傍晚,華燈初上,巷裏的燈籠幽幽暗暗,隻見麵前一處攤子,攤上放滿椰子,攤後則是一名少年,看他雙眼眯成一縫,臉上神氣古怪,卻又是那“小方”來了
崔軒亮大喜道:“方小哥我們又見麵了”那小方轉過頭來,這才見到了崔軒亮,自是微微一愣,隨即滿麵歡喜,道:“財神爺,好久不見了”
崔軒亮笑道:“不久、不久,咱們下午才見過麵哪。”小方微笑道:“閣下好定力啊,看你下午才失落了十萬兩白銀,怎麼一到晚間便氣定神閑,跟個沒事人似的?”聽得崔軒亮遺失十萬兩白銀,上官夢頓時低呼一聲,隻想探聽內情,那孟譚也是霍然一驚,隨即嘿嘿一笑,最後則是蔑聲道:“吹牛憑你也拿得出十萬兩?”崔軒亮難得有點好心情,自怕給人揭破醜事,給孟譚譏諷兩句,倒也不以為意,他左顧右盼一陣,道:“方小哥,這兒好多飯館,卻是哪家最好吃?”“嘿嘿……你找對地方了。”小方冷冷一笑,自朝背後一指,道:“看,天下第一辣堂”
眾人抬頭來看,隻見背後一座破爛飯館,一旁立了麵招牌,上書:“不痛不辣、不辣不痛辣、不痛不辣、痛喊辣不痛”。崔軒亮驚道:“這……這是你的店麼?”小方搖頭道:“不是,我是在門口賣椰子的。”說著捧起一顆椰果,道:“幾位老板,來杯椰子水退火吧,一杯一兩銀。”上官夢愕然道:“一杯一兩銀?”小方道:“是,沒得商量。”
眾人啞然失笑,看這煙島生滿了椰樹,俯拾皆是椰果,平日給孩子們當球踢,不值分文,卻是憑什麼賣這個天價?想來真是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了。上官夢笑了一陣,便又指著那麵招牌,道:“這位小哥,什麼叫不痛不辣、不辣不痛,這是什麼意思?”小方解釋道:“辣者,本為痛也。這天下第一辣堂的老板姓李,他精研天下辣方,集四川之麻、湖南之酸、雲貴之鮮,另加天竺之辛、南洋之香、朝鮮之嗆,調和舉世一切辣菜,方才開立這煙島第一辣堂,幾位客官若要吃辣,不可不進去嚐嚐。”
眾人滿心好奇,便朝店內探看,隻見裏頭空蕩蕩的沒幾個人,隻店內深處坐了個老頭兒,想來便是此間老板了。看他腰僂背駝,滿麵皺紋如刀,不知有幾百歲了,正自低頭啃辣椒,嘖嘖有聲,八成又在研製什麼秘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