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臣曆來敬慕天朝,聞得漢軍大至,喜不自勝,趕緊備糧秣器仗以資王師,並獻本地珍寶以犒大帥及軍諸將…..。”珂黎布跪地揮手示意,隨從趕緊將禮盒打開,一時間,金銀璀璨,珍寶奪目,小勃律盛產的金銀和火珠、鬱金等稀世珠寶擺滿一地,在眾人引發一陣輕微的騷動。李天郎暗地裏搖搖頭:沒用了,就是把全小勃律的金銀珠寶都送來也是與事無補,太晚了,也許剛攻克連雲堡時還有點用,現在拿什麼來都沒有用了。小勃律所有的本錢都已經在高仙芝手裏,他們根本沒有絲毫回旋的餘地。三千大軍如高山洪水已是蓄勢待發,沒有人能夠關緊讓他們暴瀉而下閘門。察覺到周圍諸將矚目財物的目光,珂黎布以為有轉機,興致勃勃地繼續說道:“我王蘇失利之為表忠心,親筆修書請罪,誓言效忠天朝,請大帥過目!”
高仙芝看也不看他一眼,繼續玩著他的馬鞭:“念吧!”
珂黎布從懷裏掏出書信,卻沒有人去接,小勃律通譯伸手欲接,被身後的席元慶一聲冷哼,嚇得縮了回去。珂黎布動腿想站起來,也給席元慶凶狠的目光逼了回去,弄得老頭傻傻地拿著書信,不知如何是好。
“念啊!你要不念我可沒時間奉陪!”高仙芝拿馬鞭衝杜環遙遙一指,“你傳譯過來!”
珂黎布明白了,他自己這個小勃律重臣,國王的使節,在唐軍主帥眼裏不過是灘狗屎。盡管事前猜到可能會受到羞辱,為了全城軍民的性命和小勃律能夠保存血脈,珂黎布已經下了赴死的決心,但如今麵對唐人驕橫的輕蔑,珂黎布仍舊覺得酸楚不已。他清了清喉嚨,展開了書信,用蒼老的聲音朗聲念誦起來:“小國自先王沒謹忙以來,承天朝隆恩,種族相繼,作王不絕。臣雖路途遙遙,然仍心向天朝……,從臣立王起,被吐蕃每年侵擾,國土不寧,國內庫藏珍寶及部落百姓物,並被吐蕃掠取……惟臣國弱兵寡,不得敵於強賊,且委曲求全,暫奉吐蕃,實為無奈。今天可汗大軍至,吐蕃賊退,臣心大喜……。”恭維之辭通篇累牘,念得珂黎布渾身冒汗,偷眼看那唐軍主帥,居然半點未受觸動,似乎聽也未聽,隻是招手叫人給他倒茶,周圍的唐人將領們也是一片漠然,冷笑之聲不絕於耳。見此情景,珂黎布不僅暗暗叫苦。“今賊撼天威,望風披靡,小國安平,漢軍遠征勞苦,臣備厚禮,送大軍東歸,並獻方物呈天可汗,以請臣罪……。”
“哈哈哈!”高仙芝突然放聲大笑,嚇得珂黎布止聲跌坐。“蘇失利之想得好美!就這麼輕巧一句委曲求全,暫奉吐蕃,實為無奈就將自己的死罪推得幹幹淨淨,哈哈!哈哈!”笑聲一收,高仙芝“啪”地一聲扔掉手裏的茶杯,提著馬鞭快步走下坐椅,掃了兩眼珠寶,轉身一把扯過書信,往天上一拋,“刷”地一鞭打成兩半!低頭怒喝道:“憑這點破爛就想蒙我大軍回師,沒那麼便宜!聽好了!回去叫蘇失利之廢所有軍備,開門迎接大軍,自己攜所有王孫貴族於明日午時自縛宮前聽王師發落!否則破城之日,就是小勃律滅族之時!”
珂黎布麵色死灰,雙手木然地保持握書之狀,但人已經癱坐於地……。
宿命啊!李天郎放下了筆,看著那滴墨跡在紙上慢慢浸染開來,明天就是小勃律滅亡的宿命之日!他實在不想參與那樣的屠殺,主動要求殿後壓陣,充當輜重護衛駐隊。高仙芝很痛快地答應了,也讓不少人鬆了口氣:沒人搶功了,這樣輕鬆且有油水的戰鬥,誰都願意衝鋒在前。
一陣異樣的呼呼聲從門口傳來,李天郎警覺地望去,看見“電策”瞪著綠油油的眼睛拱開門鑽了進來。健碩的猛犬居然步履蹣跚,頸部聳起的鬃毛無精打采地搭拉著,怎麼了?“電策”似乎竭盡了全力,用嘴扯住了李天郎的衣角,嘴裏嗚嗚嘶鳴,似乎再也支持不住,四腳一酥,仆地軟倒在地。恩?出事了!
天空明月無蹤,唯繁星灑落於野,昏暗的火把亮光,守衛城堡大門的四個西涼士兵橫七豎八躺倒一地。在高仙芝住所的回廊前,渾身長毛蓬立的“風雷”凶狠地盯住一個渾身黑衣的人,肌肉凸現的四肢不住地顫抖,粘稠的口沫在利齒邊滑落。黑衣人一手拿刀,一手揮舞著一件黑色的披風,和巨獒對峙。而另一個出現在阿悉蘭達幹宮殿回廊裏的黑衣人則跨過兩具失去知覺的衛兵軀體,悄然伏身於高仙芝臥室窗下,擺弄著一支竹管。
刺客!
刺客!!
空氣彌漫著奇怪的甜香,李天郎抽抽鼻,咬緊了牙關:曼佗羅花做成的迷香!這是西域最厲害的迷藥,能迅速令人腳軟筋麻,昏睡不醒!怪不得連強悍的巨獒連抵受不住!莽撞的“電策”肯定先行招,而經驗老到的“風雷”雖然在上風頭躲過一劫,但也疲軟無力,否則早就大聲咆哮告警,撲向刺客撕咬在一起了。
腳步聲雖然輕盈,但仍驚動了在窗口處忙活的黑衣人,他一抬頭,黑布麵罩下的一雙眼睛猛然張大。
“棄械投降,饒你二人不死。”李天郎的聲音很輕,他不想吵醒裏麵的高仙芝。夜晚的清風輕繞過李天郎白衣飄逸的身軀,在袒lo的胸脯前摩挲,拂亂了他散亂的長發。情勢緊急,李天郎沒來得及披掛外衣戰甲,僅有一件絲綢內袍裹身。清冷的晚風鑽進他寬大的衣袖,惶恐地縮進他的兩腋,似乎不願意看見一場血腥的殺戮。李天郎握緊了“潑風”橫刀的刀把,心裏微微歎了口氣,這些亡命救國的小勃律人,真不知道該怎樣看待他們,他們的掙紮如今早已沒有意義,隻能讚一句勇氣可嘉,其節可歎,接受命運吧!你們已經盡力了!曼佗羅花妖媚的甜香隨風飄散,猶如黑暗瘋舞的精靈,誘惑而妖異。這樣的風不該有殺氣,我不想殺人。“放下兵器,可以活命”李天郎一字一頓地對兩個刺客說,衷心希望他們能聽懂漢語。
在搖曳的燈光下,黑衣刺客緩緩直起腰,手裏裝滿迷香的竹管沿著衣袖無聲地掉落,在走廊上發出哐啷一聲脆響。豆大的汗珠從麵罩後麵浸透而出,以至於整個臉都哆嗦起來,可以想見他麵具後麵的驚懼和絕望。不知他轉頭對同伴低喝了一句什麼,那個和“風雷”對峙的刺客一聲怪叫,突然揮舞披風襲擊巨獒,趁身影凝滯的猛犬撲向披風之際,刺客迅速轉身飛逃開去。
窗口前的刺客則拔出了雪亮的短刀,李天郎長吐一口氣,橫刀的寒光不太情願地從從刀鞘裏緩緩噴湧而出,仿佛是被驚醒的睡獅,惱怒地尋找著發泄的目標。“嚓~~~~~”,刀身與鯊魚刀鞘的摩擦聲凝重沙啞,當刀尖最後跳離刀鞘時,忽然彈出一個高亢清脆的鏗鏘。“潑風”橫刀剛一問世,便被製作它的日本工匠粟田口吉光稱之為“妖刀”,因為它既秉承了日本刀的修長輕薄,利於快速劈砍,也因方天敬的改進而增厚了刀背,刀尖加重並奇特地上挑,提高了格擋的強度和劈砍的威力,同時兼顧了馬步作戰。當然,這造成刀的重心和質感大大異於一般日本刀,也由此有了與之相配的怪異的刀法。粟田口吉光對最後成刀的奇特造型耿耿於懷,認為與日本名刀血統格格不入,斥之為了“妖魔之道”,有辱他鑄劍名家的聲譽,還為此吐血數鬥,發誓再不鑄造此種“妖刀”,一怒之下甚至和視為知己的方天敬割袍絕交。
潑風出鞘,神鬼驚寒。
刺客的麵罩應聲抽動,眼瞼突然變得灰白,戰抖的短刀稍一凝滯,突然回身一旋,閃電般捅入小腹,直至沒柄!鮮血從刺穿**的另一邊刀鋒上狂泄而出。劇烈的疼痛使刺客蜷縮身體,重重地倒在地上,脖上青筋暴現,顯然在竭力忍受極大的痛苦。李天郎邁前兩步,下意識舉起橫刀,企圖給他來個痛快的了斷,這是在日本學藝時養成的習慣。垂死的刺客用盡最後的氣力抬起頭,盯著走近的李天郎,胸脯劇烈起伏,呼哧呼哧地拚命喘氣,似乎要說什麼,但喉間隻是咯咯做聲,終於擠出了最後一口氣,血紅的眼光隨即便暗淡下去,生命之光頃刻間便從他眼流走。
李天郎刀尖垂地,向自盡的忠勇死士表示敬意。隻是感到有點奇怪,所謂困獸猶鬥,既然橫豎一個死,怎麼不拚死一博?有勇氣自盡,難道沒勇氣掙紮?李天郎微微後退半步,躲開刺客身上流淌過來的鮮血。嘿,做為一個武士,怎麼能輕易放棄抵抗?不對,聽剛才說話的聲音,似乎頗為耳熟……。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大門處傳來,馬大元率領一群全副武裝的士卒高舉燈籠火把出現在城堡門口,奔逃的另一個刺客見狀不驚,邊跑邊從腰間抽出一條套索,揚手拋出,繩圈準確地落在一丈高處的城牆垛口上。“攔下他!”李天郎喝道,“要活的!”有必要探清刺客的來曆底細!
“要活的也沒用!死的!”身後傳來高仙芝冷酷的聲音,他已經醒了,要麼就根本沒睡。李天郎頭皮一緊,趕緊轉身行禮。
逃命的刺客握緊繩索,趁著狂奔的衝勁奮力一躍,平步青雲般飛身竄上城堡高牆,眼看就要登上城頭。
好矯健的身手!死了真可惜!
馬大元的長槍沒有讓刺客得逞-----長槍沿著優美的弧線破空而至。
肌肉撕裂的悶響!
威猛的槍尖撞斷骨骼,在血花穿透了刺客的身體,餘勢未消,又狠狠地紮進牆裏。一聲淒厲的慘叫劃破了寧靜的夜空,奮力攀牆的刺客就象一隻被長釘釘死的壁虎,畸形地扭動抽搐一陣,終於頹然懸掛下來。汩汩而出的鮮血順牆而下,在牆上形成一個巨大醒目的朱筆圈注!
李天郎歎了口氣,回頭看看雙目圓瞪的的刺客屍體,用刀尖撥開他的黑色麵罩,心裏驀然一緊:是大胡察卓那斯摩!
“就讓他掛在那裏吧!”高仙芝似乎輕笑了一聲,甩手進了臥室,“明早再說!”
“遵命!”李天郎低頭注視著察卓那斯摩死氣沉沉的眼睛,抬手給他合上了眼。
“果然是這幫恩將仇報的小勃律人!”氣喘籲籲的馬大元過來翻檢著察卓那斯摩的屍體,“大人,軍糧囤積地也遭到黑衣人的襲擊,哨兵都了迷香,動彈不得,要不是小的剛巧巡營路過,斬殺正欲引火的jin細,大軍糧草不保!”
“可否抓到活口?”
“一共五人,當場格殺三人,餘兩人皆引刀自戮,跟這個一樣!屬下士卒有認得其兩人的,知是連雲堡所俘之小勃律降卒,小的覺得此事非同小可,立即加強戒備,率人前來向大人稟報,沒想到賊居然前來行刺!不知好歹的東西!大人饒他們不死,他們居然還敢……。”
行刺唐軍主帥,夜襲大軍囤糧,如果成功自然可以造成全軍的混亂,就算不能迫使唐軍撤軍,至少也可以大挫唐軍士氣,遲滯明日的攻城部署,好險!小勃律人當真是亡命一搏啊!隻不過功敗垂成,反而全軍覆滅。不用再察看了,參與行動的黑衣人全部都是在坦駒嶺秘密留下照看阿米麗雅公主的小勃律人,這樣的話就隻能有一個解釋:公主就是這次行動的指揮和策劃人!
想到這,李天郎嘴裏陣陣發苦:好個訶黎布失畢!看來你是安全下山了,為了挽救你旦夕將亡的彈丸小國,你會要多少人來送命!還會連累多少人!
士兵們七手八腳地抬走屍體,清理血跡,救治昏迷的同伴,還好,都隻是了曼佗羅花的迷毒,昏睡而已,休息幾日便無大礙。灰頭土臉的阿悉蘭達幹衣衫不整地冒了出來,看到被抬下去的察卓那斯摩,阿悉蘭達幹肥胖的臉頓時變成了豬肝色,有人潛進他的城堡刺殺唐軍統帥,而且刺客還是他的親戚,縱有千嘴萬舌辯解他也拖不了幹係!“大人!大人!雅羅珊大人!”阿悉蘭達幹幾乎要哭出來了,“此事與我阿悉蘭達幹絕無幹係!我以我祖先的名譽起誓!在佛祖麵前起誓,我是全心效忠天朝的!望大人為我做主!”阿悉蘭達幹抱住李天郎的大腿,涕淚橫流,也不管李天郎聽不聽得懂,哭地搶天地叫起屈來。
李天郎看著這條可憐蟲,彎腰悄聲對他說道:“訶黎布失畢在哪裏?”
阿悉蘭達幹聽得訶黎布失畢,渾身一振,臉色由紅變綠,“大、大人?訶黎布失畢?”
李天郎點點頭,堅信了自己的判斷,做為阿弩越城的城主,阿悉蘭達幹也許不知道今晚的襲擊,但是應該知道公主在哪裏!“對,訶黎布失畢!公主!”他重重地重複了一遍。
阿悉蘭達幹渾身篩糠,冷汗淋漓,大張著嘴說不出一個字,他轉動脖想避開李天郎的目光,卻一眼看見被長槍釘在城牆上的屍體,驚慌的神經再次飽受打擊,虛拖的身體終於支持不住癱軟下來:“大人說的是小勃律的訶黎布失畢?”
濃鬱的香氣證明這裏曾經屬於一個女人,李天郎在離阿悉蘭達幹城堡不遠的一處酒坊裏找到了阿米達雅公主的藏身之處。從閣樓的窗口可以清楚地看到阿弩越城的正門以及連接正門和阿悉蘭達幹城堡的大道,想必小勃律使節倉皇返城的情景她是親眼目睹了。幾個顯然是煉製迷藥的瓦罐散亂地擺放在粗陋的木桌上,看來是公主自己親自動手調製的毒藥。桌上還有攪爛的奧斯蔓草草汁,那是西域婦女經常拿來描眉的原料,到底是女人,身處險境還沒忘梳妝打扮。最幹淨的是臨時搭建的床鋪,不僅一塵不染,而且疊放整齊。李天郎慢慢坐在床沿,輕輕撫摩著暗香殘留的被褥,枕邊幾絲栗色的長發引起了他的注意,順手挑揀起來,在燈光下細看。既然在這裏隱藏多天,謀劃多日,公主不可能不知道李天郎的住處就在高仙芝旁邊,察卓那斯摩對城堡地形了若指掌,幾天偵察下來對城堡守衛配置也應該清清楚楚。她完全可以同樣用迷香迷倒自己,甚至趁勢將高仙芝和自己一起鏟除,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這麼做的勝算可謂極高,為什麼她隻叫察卓那斯摩針對高仙芝?是察卓那斯摩為了感恩自己擅自做主還是公主還他一個人情?不管是那種,他們都付出了極為慘重的代價。李天郎將手裏的長發往窗外輕輕吹出,長發在指間略略掛滯,隨即順風消失在黑暗。
阿悉蘭達幹顯然接待了公主,他到底是小勃律人,不敢冒犯威望極高的神花公主,八麵玲瓏的他得為自己留些後路。但是公主顯然對他喪失了信任,沒有告訴他今晚的襲擊計劃,也不會讓他有機會出賣自己。按捺住心奇怪的感覺,李天郎緩步走下閣樓,逃命去吧,逃得越遠越好,花一樣的公主,最好不要讓我再看見你。守在外麵的阿悉蘭達幹和杜環呐呐地看著沉默的李天郎,小心翼翼地問道:“公主跑了嗎?”李天郎點點頭,兩人臉上同時出現如釋重負的神情。杜環高興的是這下他可以將坦駒嶺私救公主的事情甩得幹幹淨淨,阿悉蘭達幹則可以將所有的罪過統統推給無影無蹤的公主,自己也沒落下內jin的罪名。“肯定是小勃律使節珂黎布求降不成,既遣刺客使此毒計!”李天郎亮晶晶的眼睛挨個掃過杜環和阿悉蘭達幹,“可惜讓他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