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客棧22(3 / 3)

她——不——信。

她開始看信,從最靠近自己的信開始,她越看越快,一邊看著手中的信,一邊跪行到抽屜邊,再看抽屜裏的信,那些信件她隻需看一眼,是的,看一眼就好了。她曾經將這些信放在枕下反反複複地看了多少次?她記得每一個筆畫,記得每一道折痕,怎麼會不記得裏麵的內容?

她給何淩蒼去的信件,南樹這裏每一封都有。直到最後一封信看完,她負氣似的安靜地坐著,圍繞著她的一地信紙,像極了她華美的禮服的裙擺,散落滿地的是她五年的等待和猝不及防的撕心裂肺,在月下斑駁。

南樹站在原處一動不動,是了,他願意和黃雲天這樣用來去的信件哄著她,騙著她,至於後果,他沒想過。他長這麼大,頭一回騙姐姐,騙得心驚膽戰,騙得一往直前,騙得冷暖自知。他張口想叫一聲姐,卻發不出聲音。

南信子扶著書架慢慢地站了起來,似乎太用力,書架上跌落了好幾本書,她轉過身,看著門外廊下的南樹。她一步步地走過去,五年前她也是這樣一步步走近南樹,不同的是,五年前她眼睛裏有無盡的悲傷和隱忍的倔強,如今這眼神裏頭,沒有倔強沒有埋怨沒有不解,那是一種絕望,吞沒了悲傷吞沒了她所有的精氣神,像死去多年的湖。那個囂張跋扈、明媚張揚的南信子,在這一地的信紙中,再也回不來了。

南信子走到南樹麵前,她抬手想摸一摸南樹,這時候她突然發現南樹的個頭比自己高了好多,她舉在空中的手,又徐徐地放下,她想開口,下唇囁嚅了幾下,終究還是沒有說話,然後,轉身拾級而下,她修長的身影在碎落一地的信子花瓣中漸行漸遠。

南樹想抬腳追她,卻動彈不得,他想說很多解釋的話繼續編織這個謊言。許久許久,他對著空蕩蕩的院子和一地的風信子說了兩個字:“姐姐……”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然後,又擦了擦,那聲音幹澀又沙啞,轉眼消失在了夏夜的繁華星空裏。

五年了,南信子乖乖地等著夫君回來已有五年了。她或許不該去窮究那些信,那樣她可以活在南樹為她準備好的劇本裏。南信子的頭發徹底披散開來,如旖旎的黑色瀑布。她走在街道上,是的,正是這條街,那是何淩蒼曾經打趣的“南府和我家似乎在一條街上”的街。她走得並不快,但是腳下木屐卻走丟了,她裸腳這樣走著絲毫也沒有察覺,越走行人便越多,耳邊的喧鬧似乎無法感染她,在熱鬧的街市中,她是那麼格格不入。

她突然間開始流淚,直到這一刻,她終於哭了出來,那淚水如何也止不住,她也不用手擦,任由淚水在臉上肆意流淌,似乎還不夠,她開始發出低低的抽咽聲,慢慢地,這抽咽聲中淚越來越多,她的哭聲也變得嗚嗚起來。緊接著,她鬆開了咬著下唇的上牙,那下唇上有淺淺的牙印,她站定,握緊拳頭,顫抖著肩膀,張大了嘴巴,肆無忌憚地用盡全力拚了命地哭了起來,用盡了生平所有的力氣才能如此痛哭,也配得起這樣的痛哭,她毫無顧忌地哭著,身邊是繞道而行的人們,投以不解的目光。這長安城的街市上,是夜夜亮起的大紅燈籠,一直延續到天邊。

南信子哭著抬起頭,她看見天上的星星,她也看見眼前的燈火,隻是眨眼間,淚眼蒙矓裏她看見了慈悲客棧。

風信子每年都會開,花開待歸的人,永遠沒有來,她父親是,她夫君亦是。

第一盞茶已經涼透,她抬起一飲而盡。我正要說話,她衝我苦澀一笑道:“此生除非我信子放手,不管什麼因緣造化!掌櫃的,我隻想求一個親眼所見。”說罷,她利落地飲下第二盞茶,那茶盞被她放回茶台,發出輕響,她說,“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這是戰士的背水一戰,也是一個女人的窮途末路。她眸子裏沒有輸不起的倔強,剩下的是能將我活活吞沒的絕望。

我抬手擋住了她要取的第三盞茶。

世間什麼最可悲?背叛、分離、死別……我想這些可悲的東西,莫不過是披著絕望的外衣,麵具取下時,見到絕望猙獰的麵目,便是人生盡頭處。

“信子小姐,我可以讓你到他離開人世的最後一刻那裏,但是,誰也不知道,他的最後一刻在哪裏,經曆了什麼,又或許,他還活著……”

南信子搖了搖頭,道:“無論哪裏,無論什麼情形,請你讓我回到那個時刻。”

“親眼見他,無論什麼情形,你也都隻能灰飛煙滅,不能改變任何事情。”我輕輕道,雖然我知道她去意已決。

南信子苦笑道:“灰飛煙滅?”略一頓,喉嚨裏擠出幾個字,“我是不怕的。”

我緩緩移開遮在第三盞茶上的手,露出了已經涼透的茶麵。耳邊有風吹過簷下銅鈴的聲響,顫顫地飄過人的心尖,我幽幽地對她道:“飲下這盞,回頭無岸。”

南信子嘴角輕揚,眼神裏是回光返照的倔強,她定定地看著我,然後端起桌上的茶盞,一飲而盡,未啟一言。